从香山寺回来, 进宝已经把箱笼里的东西拿出来归置好了,其中有一些江州土仪之物。
谢蝉要青阳拿去送给谢嘉琅的同窗。
文宇过来道谢,笑着和谢嘉琅抱怨:“你怎么不早说是九娘来了?他们都说你闷不吭声地藏了个小娘子, 我就知道他们是胡说,你不可能金屋藏娇……”
门口传来脚步轻响,谢蝉进来了。
文宇立刻闭嘴,含笑和她致意, 问了些江州的事。
谢蝉留他一道用饭。
吃完饭,文宇告辞,谢嘉琅坐在灯下翻阅书卷。
谢蝉在旁边整理包袱,眼珠滴溜溜转一圈, 偷看谢嘉琅。
文宇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这让她想起一些旧闻,每年赴京赶考的贡士最频繁光顾的地方不是书肆, 而是坊巷间那数不胜数的青楼妓馆, 青年男子耐不住清苦寂寞, 邂逅温柔解意的美妓, 为之一掷千金、倾家荡产的故事, 屡见不鲜。
谢嘉琅不会被同窗拉去那些地方吧?他们读书人就喜欢和歌妓诗歌唱和, 以为风雅。
谢蝉想了一会儿,摇头失笑,她真是瞎操心, 谢嘉琅才不是那种人。
“看什么呢?”
谢嘉琅忽然问,不必抬头他就能感觉到谢蝉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打转。
谢蝉心虚地摇头,院门外响起马蹄踏碎积雪的声音, 有人拍响院门。
“九娘, 范七公子来了!”
“天都黑了, 他怎么这时候来?”
谢蝉放下包袱,整理一下衣襟,迎了出去,不一会儿和一个头戴儒巾、眉目端正的青年并肩走进院子。
“哥哥,这位是范家七公子,范四哥的堂弟。”谢蝉眉眼含笑,“我和阿爹、四哥分别后,是七哥送我进京的,他明年要入国子监读书。”
范尧走上前和谢嘉琅见礼,笑着道:“早闻解首大名,神往已久,今日总算得见。”
谢嘉琅谦逊几句,两人坐下,说了些学问上的事,谢蝉要进宝送了两盅杏仁茶进来,还有消夜点心,谢嘉琅面前的是江州麻饼,范尧跟前的是五色豆糕。
范尧把五色豆糕都吃了。
谢嘉琅垂眸,谢蝉很了解范尧,连他喜欢吃的点心都知道。
说了会话,范尧告辞离去,谢蝉出来送他,问:“七哥的事办好了吗?”
“办好了。”范尧点头,“九娘,你什么时候得闲?我和母亲提起你,她说想请你兄长和你到家里一聚,又怕打搅你兄长读书。”
谢蝉想了想:“这几天可能不得闲,明天我要去一趟张家。”
范尧脸上带着笑,道:“那你什么时候得闲了叫人送个口信,我这些天都在内城,不会出远门。对了,过些天灯节,到时候圣上和后妃莅临崇德楼,扎的灯楼比城楼还高,你想去崇德楼观灯吗?”
听到崇德楼几个字,谢蝉脚步一顿,摇摇头,“我不知道能不能待到灯节的时候。”
范尧忙道:“你回江州之前一定要和我说一声,我来送你。”
谢蝉点头应下,看他骑上马走了。
门里,青阳打开范尧送来的礼物,小声说:“范公子年纪比公子还大几个月,说话倒是很客气。”
进宝扑哧一声笑了,“他敢不客气吗?”
青阳听他笑得意味深长,追问:“他为什么不敢?”
进宝嘿嘿笑,“来京师的路上,这位范公子和我们同行,我听见范四公子和六爷说,范公子还没定亲。”
青阳恍然大悟,两人开始评价范尧的相貌、家世、人品和才学。
“我看这位公子和九娘很般配,能进国子监读书,过几年就是官老爷了。”
“四公子也这么说。”
“六爷怎么看?”
“六爷说听大公子的,要看九娘自己喜不喜欢。”
“那九娘喜欢吗?”
进宝抓了抓头发,“不知道,六爷还没问九娘,不过这一路九娘和七公子很合得来。”
两人的窃窃私语,谢嘉琅都听见了。
烛火在泛黄的书卷上闪动。
他出了一会儿神,提起笔写字,笔尖在纸上摩擦,勾勒出苍劲的线条,心底的些许波澜渐渐平静。
第二天清晨,谢嘉琅在院子里练拳,感觉到一道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很久。
他回过头。
谢蝉房里的窗支了起来,小娘子睡眼惺忪,衣襟松散,一边梳着头发一边盯着他看,见他回头,朝他一笑:“哥哥,这么冷的天你也起得这么早。”
谢嘉琅披上外袍。
小姑娘长大了,开始梳妆打扮,在外人跟前一定漂漂亮亮的,出门前会照一下镜子,可是在他面前,她一点也不讲究,大清早散着头发和他说话,平时坐累了就往案几上一靠,歪歪扭扭,很随意。
因为他是她的兄长。
谢嘉琅回房换衣。
谢蝉穿上出门的衣裳,梳好头发,过来敲门,“哥哥,我今天去张家看望干娘,下午回来。”
张夫人对她很好,每年都派人到谢家送节礼,于情于理她都得去一趟张家。
谢嘉琅嗯一声,听着她的脚步声走远。
谢蝉带上礼物,乘坐马车去了张家。
张夫人已经接到她的信,在家等着,张家几个小娘子也都在,她们常听张夫人提起谢蝉,半是好奇,半是不服气,想看看这个乡下地方的小娘子到底有多不一般。
张九在门前等着谢蝉,领她进院。
谢蝉走进正堂,就像锃亮雪光一下子涌进屋中,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屋中的说话声霎时都停了下来,张家小娘子暗暗打量她,见她肤光胜雪,头发乌黑,穿着月白宽袖上衣,系刺绣丹凤朝阳郁金裙,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美人,鲜丽明艳,不禁呆住了,心中暗暗道,难怪张夫人一直记得这个干女儿。
张夫人早就站了起来,笑着拉她的手,不住地道:“真是长大了……”
谢蝉向张夫人行礼,道:“夫人还像以前一样年轻。”
张夫人挽着她,拉她在身边坐下,细细问她路上的事情,挽留她在家里住,听说她兄长进京应考,道:“让你长兄一起住过来,我们家屋子多,院落清净,正合适他们读书。”
谢蝉婉拒了。
张夫人看她坚持,只能算了,中午留她吃饭,支开丫鬟婆子,再次问起萧家的事,“仲平回京以后和我说了去江州的事,他隐瞒身份,实在失礼,不过他也是真心悔过,九娘,你觉得他怎么样?”
谢蝉不喜欢萧仲平。
上辈子,萧仲平已经娶妻生子,还常常和仆人说起旧事,感叹和谢蝉有缘无分,仿佛谢蝉未嫁前对他有意似的,仆人转头就和别人说了,事情传到萧美人耳朵里,萧美人才起了利用他来中伤谢蝉的心思。谢蝉看过案卷,谢嘉琅为了证明她的清白,把谢家、萧家当年的事情全都翻出来查了一遍。
她道:“夫人,萧氏是大族,我们家高攀不上。”
张夫人听得出她的坚决,点点头,“你不愿意,我回头帮你回绝了。”
吃过饭,谢蝉告辞回去,张九送她出门。
“九娘!”
门前,一道身影匆匆下马,朝着他们走过来。
谢蝉看到来人,脸色立刻沉下来,看一眼张九:“张九哥拿我当人情?”
她平时对谁都很和气,蓦地动怒,着实吓人,张九吓了一跳,心里咯噔一下,忙道:“九娘,不是我请他来的!我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说你要来京师,他正好听见了。”
萧仲平已经走上前,朝谢蝉拱手,“九娘,上次在江州一别,我未能好好和你解释清楚,现在你到了京师,我特来向你赔罪。”
谢蝉按下怒气,“萧公子客气了,萧公子是否隐瞒身份,与我无干,公子无需给我赔不是。”
说完,她掉头就走。
“九娘……”萧仲平追上来,“在江州时,多承世叔和你照顾,如今你到了京师,正该我一尽地主之谊,你住在哪个坊?房舍可干净?出入可便宜?”
谢蝉实在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不必了。”
萧仲平还想说什么,身后突然两声鞭响,一根长鞭狠狠地甩在他的坐骑背上,骏马扬蹄,溅起的积雪撒了他满身都是。
雪地里一声嗤笑,身披白袍、穿禁卫军服的青年倚在马鞍旁,收起长鞭,朝萧仲平扬起下巴,桃花眼微眯:“萧三,人家小娘子不想理会你,你知趣点,别纠缠小娘子了。”
萧仲平登时面颊红透。
张鸿往前一步,下巴往长街方向一撇,“走吧,别吓着小娘子。哪天得闲了来找我,我教你该怎么和小娘子说话。”
萧仲平心中恼怒,想到张鸿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无赖,不好和他硬碰硬,拍拍衣襟上的雪,道:“我和九娘有些误会,刚才只顾着解释,失礼冒犯了。”
谢蝉没有看他,也没有出声为他打圆场。
萧仲平尴尬地道:“九娘,我下次再登门赔礼。”
他骑马离开。
谢蝉朝张鸿致意,“多谢张公子。”
张鸿看着她,“你一个人来京师的?住哪里?”
谢蝉眸中掠过一丝惊讶,张鸿居然记得她。
张九也很诧异。
他们家往上数几代都和京师张氏攀不上亲戚,是张大人长袖善舞才和张氏联了宗,张氏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家,更别提谢蝉只是张夫人的一个干女儿,张鸿身为张氏嫡子,竟然主动关心谢蝉?
张九心思飞快转动,代谢蝉答道:“九娘的兄长在京师准备省试,她和兄长一起住。”
张鸿点点头,“你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要是有泼皮纠缠于你,报我张鸿的名字就是了。”
谢蝉谢过他,登上马车,放下帘子。
张鸿变了很多,上次见他时,他还是个吊儿郎当的顽劣少年郎,说话时眉眼含笑,像喝了酒,要拉着人和他一起醉。刚才雪地里的他挺拔高大,是个青年模样了,眉宇间没了少年时的天真明朗,似笑非笑嘲讽萧仲平时,脸色微寒,漫不经心中带了几分沉静气势。
崔家的倾覆,让锦绣丛里长大的少年人一夜间成长。
马车在雪地里摇晃颠簸,谢蝉双眸半阖,思绪
跟着晃荡。
她猜得出张鸿今天来张家的目的。
那和她无关。
谢蝉吩咐进宝:“回去的时候顺路去一下南街,给长兄带些好吃的。”
张大人休沐在家。
张鸿进府见他,两人在书房里密谈半个时辰,张鸿一脸失望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