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天一早,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飞来的横祸将他打得懵了头!娄四德被人杀死,他有嫌疑被拘了来,旷扬名心中根本不惧,人本来就不是他杀的,府尹大人和推官易大人都是明事的人,他们不会无中生有冤枉他一个不入流的小官。旷扬名却万万没想到,早上在老汤头送来的茶壶中并没有茶水,却放着贤儿从小戴在身上的银锁片,和一封威胁信……如果他不认下杀害娄四德的罪行,贤儿就会被——他时运不骞,功不成名不就,年逾四旬也只是在衙门里混个从九品参军的差事,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可是他的贤儿才八岁,那么聪明好学,学堂里的夫子经常夸赞他,还说贤儿只要继续这么刻苦下去,再过三四年就可以下场一试。再过三四年就能下场,如果得中,那就是十一二岁的秀才!旷家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人物?旷扬名想得清楚,他这一条命不足惜,死了也就死了,可是贤儿不能有事,旷家以后都靠在贤儿身上了!所以易长安提审他的时候,旷扬名毫不犹豫就照着那封威胁信上写的,把事情担了下来;只是现在天早黑了,也不知道贤儿怎么样了,那写信的人知不知道他已经供认了这罪行,会不会把贤儿放了呢?再不放人,只怕家中老母亲和妻子会牵肠挂肚地担心了,如今家里只剩下妇孺,又让她们去哪里寻人?旷扬名紧紧握住那片银锁片,沉沉叹了一声,正想先合衣躺下,过道里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咣当”一声牢门被打开:“旷参军,宁大人请你即刻去大堂!”这个时候,宁大人还要亲自过一回堂?旷扬名有些吃惊,一时倒是忽略了来人说的那个“请”字,忙把那片银锁片揣进怀中的暗袋里,跟着来人走了出去。府衙的大堂里灯火通明,两边并没有站班的衙役,却立着几个捕快。旷扬名面色有些惊疑地看了眼分坐在大堂上的宁玉堂和易长安两人,正要跪下,却被宁玉堂叫住了:“旷参军,你——”旷扬名诧异地抬起头来,却看到宁玉堂和易长安的脸色都有些阴沉,让他心里也忍不住跟着突地一沉;宁玉堂闭了闭眼,声音中带了些叹息:“你去方未那边看吧。”看?看什么?旷扬名有些茫然地转头,看到立在堂下右侧的方未,见方未正一脸悲悯地看着自己,心里突然“咚咚”跳了起来,脚步有些僵硬地向方未走去:“方……”“旷参军,还请节哀。”方未低低劝了一声,让开了身形,露出了身后的一张案桌。案桌上垫着一张织缎小褥子,褥子上静静躺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旷扬名身形一个踉跄,绊倒着扑在那案桌上:“贤、贤儿!”触手是儿子冰冷发青的小脸,旷扬名却像感觉不到温度似的,轻柔地抚着儿子的脸颊,“贤儿,贤儿乖,莫睡了,会着凉,会感风寒……贤儿快起来,你跟爹回去,不然你阿婆和阿娘会担心的,贤儿你起来啊……”只是无论他怎么说,旷贤乌青的嘴唇紧紧抿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圆圆睁着,一眨也不眨。公堂上众人都不忍地别开了脸,方未只觉得鼻腔发酸,连忙用袖子紧紧按住了自己的眼睛。一只手轻轻拍在旷扬名肩上,易长安有些低哑的声音轻轻响起:“令郎是今天早上辰时末至巳时初,被人扼杀……旷参军,对不住,我们刚刚才寻到他……”今天早上辰时末至巳时初!辰时末至巳时初!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他在背那封信中教他供认的罪状!他的贤儿!旷扬名一口热血突地喷出,尽数洒在了儿子冰冷青白的脸上。或许是因为得了鲜血的热气,或许是别的,旷贤那双一直大睁的眼睛,竟然缓缓地、缓缓的阖上,遮住了那双眼中的不解、惊惧,也遮住了他对家人的无尽眷恋……旷扬名悲痛至狂:“贤儿啊!我的贤儿啊!苍天!苍天你还我的儿子啊!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夺走我的贤儿……”第271章 背后宁玉堂静默了片刻,轻声开口发了话:“沈捕头,你遣几个人送旷参军和……旷贤回家,帮他家……好好料理后事。”沈捕头只觉得嗓子眼儿被堵了一团棉絮,闷闷应了一声,点了几个人一起上前:“旷、旷参军,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是、还是把令郎先送回家,让他走得安心吧……”刚才那一阵撕心裂肺的悲怆呼喊似乎耗尽了旷扬名全身的精气,此时他虽然泪流满面,却如木头一般无知无觉,两眼只死死盯在自己儿子的尸身上。沈捕头难过地垂下眼:“旷参军,公堂之处有神明庇佑,小孩儿在这里呆久了,新魂怕有损伤……”失了神魂的旷扬名突然站起身来,木然抱着自己的儿子转身往外走去:“贤儿别怕,爹保护你,我们现在就回家,现在就回家……”沈捕头看了宁玉堂一眼,带着几名捕快亦步亦趋地护着旷扬名慢慢走远了。宁玉堂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气:“长安,夜长梦多,我们还是即刻提审姚伟义吧。”易长安在原地静默地站了片刻,轻轻一点头,坐到了堂审副官的位置上。姚伟义很快被提了上来,明明只是小半个时辰的工夫,脸色却一片灰败,生生就像老了几十岁似的,只是任宁玉堂如何发问,他依然跪在堂下沉默着不肯开声。易长安心头不由一片烦躁,开口时话语尖利起来:“怎么,姚主事难不成还想着让你背后的人来救你?那些人劫走了旷家二郎让你在这边要挟旷扬名,转头就把旷家二郎杀了,难不成你以为你不开口,那些人就能放过你?!”姚伟义的头动了动,抬眼飞快地瞥了易长安一眼,又沉默地低下头去。宁玉堂只觉得太阳穴被气得一阵阵发胀,伸手就从签筒里取了火签出来:“姚伟义,你再不招供,别怪本官不念半点同僚情分,让人大刑侍候!”姚伟义的身形明显瑟缩了一下,却还是不肯开口;宁玉堂正要把火签扔下来让人上刑,易长安却轻轻阻住了他:“大人不必动怒,姚伟义已经招了同谋,稍候我们就派人按姚伟义招认的话四处搜拿嫌犯!”姚伟义明明没有招供……宁玉堂怔了怔,突然明白了易长安根本就是要来一出无中生有,借机打草惊蛇!立即点了头:“长安所言极是!”京府衙门连夜派人四处搜拿嫌犯,这消息轰动效果更大更好,那些心里有鬼的,指不定就要露出马脚来!姚伟义的脸色却一片煞白:“大人,不可!”这样的无中生有,不仅可以打草惊蛇,还可以将姚家置于死地!那些人只会以为他已经背叛了他们,已经把他们招供了出来……姚伟义“咚咚咚”地拼命磕起头来:“大人,不可啊大人!我姚家会被人灭了满门啊,大人!”“旷家二郎的命就不是人命,只有你姚家人的命才是命么?他一个孩童,孤伶伶地在下面只怕孤单得紧,有你那一家子去陪着,倒也相宜。”易长安轻飘飘的一句,让姚伟义一下子顿住了磕头的架势。易长安太年轻,年轻人容易冲动,易长安说的这个法子,分明是为旷扬名不平,生生要拿他出气啊!他之所以扛着不说,不就是怕说了之后,自己阖家会被灭口么?可是府衙只要这么一搜查,把他招供的事放出风去,那他就黄泥巴落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啊!他家里一大家子人,还有那刚满一岁正长得白白胖胖刚刚会喊“阿翁”的长孙……想到先前看到的旷家二郎那张青灰色的脸,联想到自己最疼爱的长孙可能也会那样,姚伟义心里就狠狠一个激灵,猛然抬头看向宁玉堂:“大人,大人我招,只求大人即刻派人护住我家——”现在他已经失手被擒的消息那边应该还不知道,他的家人应该还是安全的,他招,他什么都招,只求宁大人能够抢在那些人动手之前,护住他的家人。他原来仔细合计过自己做的这事,哪怕之后定罪下来逃不过一个“死”,祸及妻子受流放之苦,但是家中未成年成丁的子嗣是可以免罪的,比如他的幼孙……只要留得命在,留得姚家这条根在,他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啊!宁玉堂的脸色微微舒展了一些,可是听着姚伟义的招供,脸色又慢慢黑了起来:“你说那人,是沉香巷向家?”谁不知道,沉香巷向家,原来是武国公府放了身契出来的家奴,虽然换了良民的身份,却是一直忠心于武国公府的;向家老太爷自当年放了身契出来后就一直经商,他既有经商的天赋,又有武国公府人脉的支持,十几年间竟然也挣出了一片大家业,成了燕京城里有名的富商。据说,向老太爷挣的银子里有,武国公府的一多半干股,难道这些还不够么,居然把手还伸到了皇粮国税上?!姚伟义连连点头:“我当初来到府衙任司户参军的时候,原来的张主事特意设宴请了我过去,除了向家的二老爷,还有武府的三爷也在……如果不是当时武三爷也在席上,那年我怎么也不可能答应做这些事的……”就是那一年,他的命运一下子发生了变化。他本来以为自己是得了时任司户主事张奚的赏识,这才私下设宴宴请了他,没想到这一场宴既是牵线搭桥,更是一场逼着他入伙的鸿门宴。那时他能怎么样?武国公府的嫡长孙女自小就定给了太子为正妃,武府是响当当的未来正牌国舅家!向家的二老爷一边让自己的长随给他斟酒,一边似笑非笑地问他,考虑得如何。他能考虑得如何?他如果不答应他们做那些事,只怕如今坟头的草都长得老高了,而他们还可以另外挑一个人来做……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就应了下来。之后在张奚离职,推荐他升任主事之后,他就把娄四德拉了进来……怪只怪,娄四德竟然在半路上升出了退缩的心思!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做下了这些事,那边又怎么可能放他们抽身而退?!易长安听着姚伟义的供述,暗自吸了一口冷气。司户参军管人丁赋税,姚伟义不过区区一个司户主事,却能瞒天欺海,在人丁户数和上缴的国税中捣鬼,少报瞒报,从中截留……等姚伟义录完了口供被带了下去,易长安终于忍不住看向宁玉堂:“大人,那个武府到底是什么人家?”竟然有这么大的能耐,让府衙里的官吏冒着杀头的危险,私下瞒报截留国税?宁玉堂有些诧异地看了易长安一眼,想到她到底是才来燕京不久,开口低声解释了一句:“是武国公府,太子妃殿下的娘家……”易长安猛然愣住。这背后,难道是——第272章 天涯何处无芳草本来以为是一起简单的人命案,没想到竟然牵扯出这么些事来。宁玉堂背上一片冷汗,心里知道事到如今,只怕自己是摊上大麻烦了。他的座师早已致仕,燕京府尹这位置犹如火山口一样,所以几方博弈下来,倒让他这个上头没什么人的来坐了。自任职以来,他一直小心谨慎,没想到险险过了寿王府夏氏命案那一关,最后还是撞上了这事!想到太子殿下对易长安的青眼,宁玉堂恍惚间甚至还有那么一眯眯的虚怕:易长安应该是太子的人了吧,这案子牵扯到武家,如果抖出来,肯定对太子的声望有损,只怕另外几位殿下会借机做文章。横竖那些人丁赋税在他上任之前就一直是瞒报的,他一个失察之罪逃不了,怕就怕,如果易长安把这事禀报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一不做二不休,把知情的人都……只怕他这里比失察会更惨几分!宁玉堂脸色有些发白,只觉得口中发苦,取了茶盏正要喝茶,却听到身侧易长安的问询:“大人,这事如今该怎么办?”宁玉堂的手一抖,几滴茶水就漾到了手背上,连忙将茶盏放了下来,稳了稳心绪:“依长安之见,我们该如何才好?”自易长安进了府衙以来,他一向跟易长安为善,到时凭着这点交情,让易长安求到太子面前,或许还是能……不等宁玉堂多想,易长安就详细答了话:“下官认为,一要趁夜即刻遣人先将姚伟义的家眷接出来秘密安置,二要按姚伟义的口供,明天一早先清查司户司,同时拘了向家二老爷过来问话,搜查向家书房。姚伟义口供中说,当时武三爷也在那次的酒席上,明显是露面的意思,不过武三爷后来提前离席先走了,所以个中情形如何,我们不可擅定,不如等向氏的口供出来后,具体再行定夺。大人以为妥否?”易长安的意见,竟然是要顺着查下去?!他就不怕把太子牵扯进来?宁玉堂有些讶然地看了易长安一眼,见她神色认真,心里莫名一松,一时又为自己刚才生出的那点小心思有些羞愧起来,连忙一口应了:“好,就照长安说的这么办!”顿了一顿,宁玉堂还是小心地提了一句:“事涉武国公府,长安你看是不是你过去跟太子殿下那边提一提……”易长安是想等事情弄清楚以后,再去找燕恒的,听到宁玉堂这句提醒,沉默了片刻含糊道:“到时再看吧。”她是纯办案型人员,这些政治上的事,有时并不是很懂。宁玉堂也不再多问,怕事情泄密,立即从自己府上调遣可靠的人手,拿了姚伟义写下的书信,连夜将姚家的家眷转移走了。不管怎么样,他现在多做一分,以后追责的时候,说不定就能少上一分……易长安揣着那只木匣子,有些闷闷地出来上了马车,径直回了府,先吩咐了墨竹明天准备奠仪先代她往旷家走一趟,然后要了热水狠狠泡了一个澡。昨天醉酒,今天一早被叫醒,就劳累奔波到现在才得歇脚,本想着热水解乏,好好休息休息,只是脑子里的人、事却杂乱纷纷,让她心神不宁。心绪烦乱,易长安“哗啦”一声从浴桶中起身,胡乱抹干了身上的水,穿好了衣服,盯着自己搁在桌子上那只木匣子看了片刻,将那只匣子揣进了怀里,拉开了房门:“江浪、江涛,我们去陈府!”夜静更深,更衬得敲击在麻石街面上的马蹄声清脆响亮。陈岳在岔路口低声交待了田胜几句,让他先回去休息了,自己一身风尘仆仆地回了府。才进府门,就见雷三娘一溜烟儿似地绕过照壁跑过来迎他,陈岳有些诧异地立住了脚,打量了雷三娘片刻,脸上有些戏谑:“怎么,我放了你们一日假,常大兴就是专门给你买了这支金簪?”常大兴跟雷三娘定亲,几个兄弟起哄要常大兴来个金簪定情,所以陈岳特地放了常大兴一日假,让他去采买成亲该用的东西。不过瞧着雷三娘头上这支沉甸甸、金灿灿的大金簪子,这还真是常大兴的风格啊……见雷三娘有些害羞地低了低头,却伸手小心地扶了扶那支金簪,陈岳好笑地摇摇头:“有什么事还不快禀报?怎么常大兴不来倒是你冲了过来,莫不是专门让我来欣赏他帮你买的这支金簪吧?”这金簪有什么不好?用料十足个头大,不像那些几根丝拉出来的,别瞧着花样好看,实际上只得一点点金子!雷三娘心里哼了一声,却记着把自己忍了大半天的话先说了出来:“大人,下午的时候易大人给您送了一个女人过来!”易长安给他送了个女人过来?陈岳顿时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雷三娘瞧着陈岳脸上的神色,心里八卦之心更是熊熊燃烧起来:“还是刚从香粉街赎出来的女人呢!易大人让常大兴领了回来,现在就安置在咱们客院里——”想到昨天易长安在东宫的醉酒,燕恒若有似无的深意,陈岳心里一时七上八下起来:长安她……雷三娘觑着陈岳的手掌已经悄然紧握成拳,一时没把住门,冲口问了出来:“难道易大人是送个女人过来表示跟大人您断绝关系?”一种尖锐的疼痛骤然从心底漫开,这种感觉既熟悉又让他无措;上次易长安跟他断绝关系的那一回,他的心就是这样一阵阵发疼,可是这一回,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昨天在东宫,燕恒又做了什么吗?见陈岳脸色黑得可怕,雷三娘这才恍然察觉自己刚才似乎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畏缩地退了两步,咽了咽口里的唾沫,干干安慰了陈岳一句:“大、大人,这个、这个天涯何处无、无芳草,分、分桃断袖长不了,您也不用太伤心了……”雷三娘在说些什么,陈岳已经听不清了,突地转身就向外奔去:“备马!”他要去易府,他要找易长安问个清楚,什么香粉臭粉的女人,他不要!陈岳翻身上马,抄小路疾驰而去,正街大道上,一辆刻着一个“易”字标记的马车正急急忙忙往陈府驶来。站在照壁边的雷三娘盯着大门的方向愣了半晌,轻轻摇了摇头:“两个都是那么厉害的人物,何必非要这么纠缠在一起呢,也许就这么断了也好……”“三娘,大人呢?”常大兴这时才赶了过来,见只有雷三娘一人立在照壁边,有些疑惑地往四处看了看,“难道之前不是大人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