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今生附廓;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在方未看来,这燕京府衙的推官,可着实不好当,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炮灰掉呢?第209章 炭的风波方未这边还说着情况,那边墨竹已经把炭盆子燃了起来,没想到烟气大也就算了,居然还弥漫出一股子刺鼻的味道。墨竹一下子就黑了脸,这味道……分明是这些炭保管不善,沾了老鼠尿才会生出的——易长安眉头微微皱了皱,抬抬下巴示意墨竹:“去把管这炭薪发放的人给我找来。”她才第一天来就遇到这样的事,这关系着今后她在府衙里到底如何立足的事,如果那人是无意的,她顶多斥上两句也就算了,要是有意的……她可不是由得别人捏的软柿子!墨竹急忙把炭盆子先移出了房间,转身去找了分管这炭薪发放的张吏目过来。越是燕京这些地方,各处衙门里的人七弯八绕的关系越多。张吏目仗着自己有个亲戚在户部当侍郎才谋得了现在这个位置,对这里头的关系更是门清,看人一向是大小眼儿。关系硬的,分得的东西就越好,背景单薄的,虽然不会是明目张胆地克扣,但是以次充好是绝对的。在府衙里被他暗中坑过的人也不少,顶多是背后咒他几句,还真没有敢直接把他找去的。别人不清楚里面的内情,张吏目可是听他那侍郎亲戚暗中说过,这个易长安说是被皇上钦点了调来,实际是因为皇上担心京中官员会在夏氏案中关系牵扯太多,处理不好这命案,所以才从京外调了个没什么关系的过来。没什么关系,自然就是没什么背景,这夏氏案里面的水可深呢,这位易推官官帽子捂不捂得热都还是两说,张吏目哪里会把这种人放在眼里?易长安才过来,他还想让易长安知道什么叫地头蛇呢!所以被墨竹找了过来以后,还没等易长安说些什么,张吏目倒是先嚷嚷开了:“咋了咋了这是,我说这位小兄弟,哥手头事情多,正忙着呢,要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把我叫过来,那我这成天的什么也不用干了!要耽搁了事,这可是算你的!”墨竹被他呛得直瞪眼,指着炭盆子怼他:“你闻闻这什么味道,我这才领的炭薪,一麻袋就上面几块是白炭下面都是柴炭不说,里面还一股鼠尿味——”“哟,老鼠尿啊!”张吏目提高了嗓子嚷了一句,见旁边几间值事房的人都伸长了耳朵关注过来,神色更加趾高气扬起来,“又不是我拉的尿,我还能管着老鼠不撒尿吗?你倒是试试管一个给我看看呐!”这人就是个油赖子,这话一说,旁边几个值事房已经传来了嗤嗤的笑声;墨竹顿时胀红了脸。易长安唇角不由挂上了一抹冷笑,几步走出值事房,一边作势干呕,一边“虚弱”地唤住了墨竹,给了他一个眼色:“墨竹,这炭味太难闻了,我怎么觉得胸口闷得疼,别是里面还沾了什么毒吧?”不就是被老鼠拨拉过的陈年旧炭而已,怎么可能有什么毒?张吏目正要开口,易长安却两眼一翻,软软倚着门槛跌坐在地上,竟是晕了过去!墨竹立即呼天喊地地抢上前去扶人:“爷,你怎么了?你可不能有事啊,咱们这千里迢迢地走了一路你连半点风寒都没感,怎么这会儿突然会晕倒呢?”这、这易推官怎么回事?他是纸糊的人吗?怎么可能被老鼠尿给熏晕倒?张吏目在一边几乎没看傻了眼。他用次炭充白炭是小事,可是这炭要是出了问题,把新来赴任的推官给弄得犯了病,这小事就成了大事了!张吏目还在愣神,墨竹已经抹红了眼从房间里出来了,一把就揪住了他的衣领:“都是你害了我家大人!走,你跟我一起去见府尊大人!”张吏目到底是在衙门里混了多年的人,一个激灵后回过了味儿,立即跳了起来:“易大人他根本是装的!他才没有——”刚才在房间里易长安对墨竹面授机宜,极快地说了几句话,墨竹出来时就换了口吻,不叫“爷”了,改叫“我家大人”。张吏目情急之下果然顺着墨竹的口风一口就叫嚷着易长安是装的。墨竹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即抢过了话头:“你竟敢污蔑我家大人!我家大人可是朝廷命官!好好,你说我家大人是装的,我们这就去请大夫过来!”墨竹说完又向远远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团团一揖:“还请诸位做个见证,不知哪位能过去请位大夫过来,我今天非跟这姓张的好好掰扯掰扯,他污蔑朝廷命官是个什么罪!”有一直看不惯张吏目的拔脚就跑去外面请大夫了,还有机灵的急忙把府尹宁玉堂请了过来。宁玉堂还以为易长安正在看案宗呢,没想到突然有人来报她晕倒了,心里一个咯噔,急忙赶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墨竹立即就跪下了,掬了一把眼泪指责张吏目:“宁大人,先前我去张吏目那里领了炭薪,谁知道他竟然给我家拿了这些过来——”一边说着,墨竹一边就夹了几块柴炭扔进了正燃得旺的炭盆子里,呛鼻的烟气伴随着老鼠尿的味道迅速弥漫开来,宁玉堂冷不提防的,恶心地直作呕。墨竹这才继续说了下去:“先前这炭盆子搁在房间里呢,我家大人被熏得晕了过去——”张吏目上头有人,所以宁玉堂一直本着“水至清则无鱼”的原则,对他的一些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跟这些小吏计较。可是易长安才来第一天报到,就出了这样的事,炭盆子里燃着的炭摆明了并不是从五品推官可以享受的白炭,而是劣等的柴炭,而且还是陈年的柴炭——众目睽睽下,宁玉堂不说些什么也不行了,立时黑了一张脸:“张从亮,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张吏目出了一背的冷汗,支支吾吾道:“这个……易大人这时候才来,那个……白炭已经发完了,所以……”墨竹一口就呸在了张吏目脸上:“我先前去领炭的时候,明明看到那库房里还有半间房的炭袋!要不要我们一起过去看看,看那些炭袋里是不是就没有半袋白炭了?!”怎么可能没有?尚大人、曲大人几个体质偏热,现在还不用炭,嫌领过去占地方,一直还没领的呢,他都拣了上好的白炭出来给他们留着……张吏目的脸色青青红红,格外精彩起来,张口结舌地一下子找不出什么托辞了。宁玉堂看在眼里心里有数,心里掂量着易长安和张吏目的亲戚——那位户部侍郎两人之间的份量,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第210章 倒霉好在这时正好有人就近请了一名大夫过来,宁玉堂心里一松,连忙先把当前的事撇下,一句“易大人的身体要紧”,先带了大夫进去。逼仄的值事房里还放的有一张小小的便榻,易长安正紧紧闭目躺在上面,嘴唇有些发紫,面色惨白,呼吸也有些急促。宁玉堂先前还有些不以为意,瞧着易长安这脸色,不由唬了一跳:这易梁不会是真的给闹出病来了吧?墨竹带着哭腔忙请了大夫上前:“大夫,你快给我家大人诊诊,先前那炭烧起来刺鼻得紧,我家大人就觉得胸口发闷,然后就晕倒了,我扶他进屋后他还吐了一回……”大夫先瞧着易长安的面色心里就有了些数,听到墨竹这么说,连忙伸了手过去拿脉,手指一搭上去,就“哎呀”叫了一声:“脉数如此迟滞,倒像是中毒——”话没说完,易长安就勉强睁开眼,一伏身就趴在榻沿边吐了一咕噜白沫。墨竹赶紧挤开大夫递水端茶地忙乎起来:“爷!爷你没事吧?你要不要先喝点水?”大夫瞧了眼那些白沫,心里确定无疑:“这位大人这是中毒了,好在刚才又吐了一回,毒性看起来没那么猛了,我这就开张清毒方子,赶紧煎了服下。”什、什么?不是炭里沾了老鼠尿吗,易推官竟然真的中了毒?!张吏目顿时惊呆了。墨竹含着眼泪连连点头:“大夫,麻烦你了。”等大夫坐去桌边写方子了,墨竹回头就又冲宁玉堂跪下了,“宁大人,您可要给我家大人做主啊!张吏目刚才还污蔑我家大人是装的,如今大夫也在这里,我家大人可是中了毒啊——”熏个沾了老鼠尿的柴炭就中了毒,这易梁也真是够倒霉的!宁玉堂心里正在犯嘀咕,先前还在围观的几个职位较小的属官佐官竟然都挤了进来:“大夫,大夫快给我把把脉,这该死的张从亮给我发的也是这种沾了老鼠尿的陈炭!”“还有我,我的也是……”“难怪我这几天一直胸口发闷不舒服,大夫你快帮我看看……”张吏目脸色都青了,这些个小属官以前哪个见了他不是一张笑脸,就是短了些什么也一声不敢吭的,今天这是都跳出来了?!偏偏还有人雪上加霜地叹了一句:“说来也是倒霉,我们几个都是这样的炭,易大人今天才第一天上值,竟然就——”宁玉堂脑子里铮的一声,有一根弦一下子崩紧了起来。不怪他多想,易长安之所以能跳一级任燕京府推官,可是要他来办夏氏那桩命案的!这才开始翻阅案卷呢,人就出事了,难道……宁玉堂能坐上燕京府尹的位置,就是因为他脑子比同僚要灵活,转得快、想得多,一想还有那个可能性,立即就肃了一张脸:“来人,把张从亮给我先拿下押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先把张从亮给看住了,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好歹这嫌犯他可没让跑,就不怕担太多的责!张吏目哪里想到不过是一袋陈年柴炭而已,竟会闹到了这个地步,府尹大人还发话把他押下——这是怀疑他在里面下了毒?!一想到里面的严重性,张吏目立时跪下喊起冤来:“大人,大人我真没有下毒啊,大人,我冤枉啊——”以前就看到那些击登闻鼓的一个两个大喊冤枉,张吏目还嫌人家嘈刮得慌,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竟然有一天轮到了自己来喊冤……这、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先前易长安还交待了墨竹一番,没想到不用墨竹说上几似是而非的话来引导,就有人落井下石把张吏目给推坑里去了。墨竹心里感叹着张吏目定是以前没少克扣人家,现在是报应来了,自己则安心闭了嘴,拿了大夫的方子,借口要去抓药堂而皇之地跟宁玉堂那边告了假,将易长安扶回去休养了。宁玉堂自然忙不迭地安排了自己的马车相送。墨竹将易长安搀到了马车上,刚一放下车帘子,先前还要死不活的易长安就睁了眼,伸手进外衫,从腋下取出了一柄小木梳。刚才她就是把这柄木梳夹在了腋下,让血液流通不畅,大夫过来诊脉时才惊呼她脉象迟滞,再加上她当时那面色,面白唇紫的,再吐点白沫出来,有先前墨竹的话垫底,轻松就误导了大夫以为她是中了毒。说起来,莫离那些日子鼓捣出来一大包各种用途的药还真是好用,比如今天这个,不仅把那个长了一双狗眼的张吏目给陷进坑里,更给她争取了一些缓冲时间……她在燕京毫无根基,却是被皇上钦点为了办夏氏命案而来,这来不来的,她案卷都才看了一遍呢,只怕早就是某些人的眼中钉了。所以借着这件事闹一闹,来个以退为进,先回去明里“养病”,暗里调查刚刚好!易长安一回到客栈的小独院就关门闭户“养病”,让墨竹去煎了药,把个小独院弄得药味弥漫,自己则坐在桌前仔细想着刚才看过的案卷,把心里的疑点和可能是线索的关键点一一列了出来。当初在滁州府的时候,陈岳说他会和她一起查这起案子,如今她已经来了燕京就职,陈岳那边……应该也收到消息了吧?搁下笔,凝神看着桌上自己写好满满四五张纸,易长安一时有些想出了神,唇角微微带出一丝苦笑。她跟陈岳断了交往,只怕现在陈岳并不想见她了,她才来燕京人生地不熟的,这案子要想暗查,只怕——外面突然传来了“咣”的一声,大概是熬药的药罐子被摔破了,一股浓浓的药味儿升腾而起。易长安心生警惕,刷地站起身隐在窗边,正想从窗缝里觑一觑来人,却听到墨竹因为吃惊而有些结巴的声音:“陈、陈大人,你怎么来了?!”院门是紧紧关着的,陈岳闻到院子里传出的药味,想到刚刚收到的消息,心中焦急,索性直接从墙上翻了过来。看了眼地上淌了一滩的药汁,陈岳心中一阵发紧:“她怎么样?!”“爷他、他……”墨竹正在想着要怎么说,房门已经从里面打开;易长安立在门后,面容却正巧隐在半开门扉的阴影中,让人一时看不清她的神情。“钰山兄,请进。”第211章 再相见陈岳一步迈进房间,凝目看了易长安片刻,见她面色如常,心里暗松了一口气,话到嘴边,最后却只问出了一句:“你……没事吧?”他先前听到消息的时候,心里就跟火燎了似的,一边吩咐了魏亭带了人去办事,一边就快马赶到了这边来。一路上心里闪过了无数猜测,生怕自己赶过来看到的又是易长安苍白的脸,幸好……她没事!“多谢钰山兄关心,我没事。”易长安掩下自己惶急的心跳,急忙开口答了话,片刻后又觉得自己刚才答得太快,连忙掩饰性地拿起了刚刚写好的那几张纸递了过去,“钰山兄,这是我刚才对夏氏案的一些想法。”易长安的慌乱,陈岳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酸,伸手接过了那几页纸,顺势低下了头,不想让易长安看到自己眼中的痛意。夏氏,姓夏名颐莲,本身只是寿王的一名侍妾,前些时日报宗人府因意外身亡。一个妾室,在妻妾成群的内院中意外死了,在无数富户家中也不过是一件小事,即使当初夏颐莲是入选宫女后被淑妃看中而指给寿王的,算是有名牒的人,宗人府也只是记了个档而已。本以为这事就是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夏颐莲的胞兄夏世忠因为东退突鲁国来袭的骑兵立了大功,新近被封为正四品的威德将军,正要回京授封,一听到妹妹的死讯,夏世忠就怒了,一本奏折直抵皇上的御案前,言称妹妹死得冤!夏世忠和妹妹夏颐莲兄妹两人的感情甚笃,当初夏世忠病重,家中却捉襟见肘,如果不是夏颐莲瞒着家人去入选了宫女换回了二十两安家纹银,夏家也没钱抓药治好夏世忠。因此夏世忠病好后发誓,此生一定要好好照顾妹妹。宫女是年满二十五岁才会放出宫来,平常因为横祸遭受牵连的,很多甚至等不到出宫时间。夏世忠不忍妹妹在宫中受苦,立志投了军,在东岭边军中舍命拼杀了这么些年,一步步从死人堆里走出来,当上了一名低级将领,只盼着有一天能够用封赏换妹妹提前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