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庄子非抱着凌思凡,说,“我们在天上呢。”“嗯。”凌思凡其实不喜欢人在天上。他每天到处飞,然而还是不安,整个飞行过程都绷得紧紧的,总是觉得踩在地面上才安心。此刻,有庄子非,却是有点不同。庄子非操纵着降落伞,向左、向右,旋转、摆幅,让凌思凡体验各种感觉。“思凡,”等降落到一定高度之后,庄子非紧紧抱住凌思凡,说,“我们俩的学校,是在那一边的。”“……”凌思凡用力看,也没找到学校。庄子非说:“你就注意那边……随着慢慢下降,你就会看到我们俩的学校了。”“……嗯。”学校……也不知为什么,原本上学那段时间在凌思凡的记忆中是相当模糊的,那时他没有钱,生活极端狼狈,因此他也并不觉得那里有一丝一毫值得记住、留恋的东西,然而,自从和庄子非在一起了之后,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的尘封了的记忆忽然间全翻涌到了顶层,他竟想起了教学楼的尖顶、走廊地面的颜色、楼梯扶手的形状、墙壁上的名人名言、教室里的国旗、条幅,还有黑板上的值日名单,而且,一切全都鲜明如昨。在那样的环境当中,庄子非坐在他身边,很好脾气地对他笑,不断问他“你为什么不理我呢?”、“怎样才能让你理我?”身后的庄子非再次指着一个方向:“那边就是你家,不是,是我们家。”他很大言不惭地将凌思凡家当成了自己家。凌思凡又睁大眼看,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庄子非又说道:“再低一点才看得见啦。”“哦。”“思凡……”“嗯?”“你回个头。”“……”凌思凡努力地回头,可是他的背部紧贴着庄子非那结实的前胸,只能勉强侧过头来,用他眼光的余光询问庄子非想要做些什么。庄子非紧紧地搂住了凌思凡,嘴角绽出个笑,很用力地低头,在凌思凡的脸颊上面重重地吻了一下。“……”凌思凡本来心跳就很快,这一下子,心脏简直要从胸膛跳出,扑通扑通地彰显着它特殊的存在感。真是的……在整个城市的上方亲他的脸……“思凡,”亲吻过之后,庄子非又说,“落地的时候你把双脚抬起来。”“……?”为什么把双脚抬起来?像是看出对方不懂,庄子非继续解释道:“我一个人落地就好……你也同时着地的话,我怕会挫伤你的脚,所以我来抱着你吧。”“……哦。”落着落着,视线内的东西愈发地清晰了。他找到了他的学校,看见了学校的操场,家却因为实在太小,依然没办法被找到。一切都是那样静谧——太阳正在升起,大地正在苏醒,车船正在发动,他们正在相爱。庄子非不断调整着位置。按照规定,他们需要降落在一片草地上。凌思凡心里有一点复杂,既因即将落地高兴,又因视野再次狭隘而微微有一些失落。离地面还有大约十米左右的时候,庄子非同时拉紧了左边和右边两根绳,而后便抱着凌思凡缓缓地落地了。因为速度很慢,庄子非直接站住了,否则应该迅速向一旁滚,滚的动作可以防止跳伞的人收到伤害,不然人有很大几率会脸触地。“呼……”重新回到地面,全身有些无力的凌思凡躺在草地上。庄子非压在他身上,将凌思凡脑袋摆正,又是凑上留了个吻。凌思凡笑了下。庄子非问:“思凡……你开心么?”“嗯,”凌思凡说,“以前从没有过,感觉蛮有意思。”如果身后不是子非的话,他大概并不会觉得有何乐趣,不如赚钱,可是现在,庄子非却带他到处尝试,带他体验不一样的经历。让他明白,原来,世界还可以有另外一番样貌。“那太好了……”庄子非将凌思凡拉起来,小心地帮他解装备,“我还以为你不爱出门呢。”“是不爱出,工作太忙。”凌思凡说,“明天抱着聊天的时间必须要减少了。”之前每个周末,他每天都会拿出半天时间忙工作,但是如果周六需要出门……那就只能把工作都放在周日做了。“哦……”上周还要求减少次数的庄子非,此时却是突然间有了一点怨念。“子非,”凌思凡问,“下个周末你安排了什么活动?”“下个周末不运动了。”庄子非说,“我那天看到有个剧团要来这边演出,就直接买了两张票。”“哦?是什么剧?”“是你最喜欢的,你以前说过的。”庄子非说,“是萨缪尔·贝克特最经典剧目,《等待戈多》。”第56章 等待戈多(七)接下来的周六,庄子非果然带着凌思凡去看了剧目。“思凡……”庄子非不太懂,一边开车一边问道,“我虽然听说过《等待戈多》,也知道大致的剧情……但具体到底是讲什么的呀?”“嗯,”凌思凡向对方简单解释了下,“是萨缪尔·贝克特的一出经典的荒诞剧。讲述的是弗拉基米尔和爱斯特拉冈两个人徒劳地等待戈多的到来,他们从头至尾一直都在等待,可是直到剧终戈多也没有来。爱斯特拉冈曾说要离开,而弗拉基米尔则告诉他必须继续等待。他们为了打发掉时间,一直做着无聊的事,说着乱七八糟的话,一会儿抖抖帽子看一看,一会儿脱下靴子摸里面,看见颗树就讨论下上吊的事,或者来来回回左右乱走,总在重复昨天做的,试图证明自己存在。除了等待戈多之外,一切全都显得毫无目的,毫无意义。每天都有一个男孩告诉他们,戈多不会来了,让他们明天再来等。最后,因为戈多总也不来,他们两人决定离开,但谁也没迈出步子,就那么继续等待了。”庄子非说:“好……好奇怪……”“是很奇怪,”凌思凡说,“法语版49年完成52年发表,萨缪尔·贝克特很努力地寻找愿意演出该剧的剧院但却找不到,一直到了53年才首演的,结果一炮而红。”“……为啥?”庄子非完全不能够理解。凌思凡笑了笑:“很多人看见了他自己的影子吧。”“什……什么影子……?”“嗯……”凌思凡想了想,说,“对这出荒诞剧,不同的人大概会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吧,很多现代作品都是这样,我所能看到的,是空虚和孤寂。”“思凡……”“他们都是无聊的人,世界让其无事可做,戈多就是他们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而他们是永远都不可能等得到的。”“……戈多到底是什么啊?”“不知道,”凌思凡说,“剧中人不知道,作者也不知道,观众更不知道。萨缪尔·贝克特曾经说过:‘我要是知道,早就在戏里面说出来了。’有人认为是指上帝,god,有人认为是指死亡,还有人认为是某个真正的人,但剧作家从来没有承认任何一种。”“哦……”……他们提前二十分钟进了剧院。庄子非所买的,是最好的位置。既然凌思凡喜欢看,那自然要抢最好的。凌思凡环视了一圈,发现竟然都坐满了。有很多学生样的人来看戏剧,基本和朋友或恋人一起过来。凌思凡听见他旁边的姑娘对她的朋友们说“我特别特别这部戏剧的”,心里微微笑了一下,心想真正喜欢这剧的人一定是独自前来的,就像自己一样……怪了,自己竟然也是有人陪着来的。凌思凡真的非常喜欢萨缪尔·贝克特的剧,自从看了《玩耍》那部怪诞的剧开始——那部戏中,里面所有角色甚至从来没有承认过彼此的存在,整部剧的形式就是聚光灯分别照在不同人身上,他们轮番讲话。而其后期作品更是偏向只有一个人或一个人都没有的独白,并且独白还是第三人称。在《不是我》那部戏剧中,说话的只是一张嘴而已,喋喋不休地向从不回应他的人们诉说着支离破碎的记忆。虽然,据说,萨缪尔·贝克特本人在羞怯的性格外也很爱与人谈论艺术,但凌思凡总是觉得,作家一定是个懂得孤独的人,因为那些内容简直是孤独者的自白书,《无法称呼的人》那本小说里有一句话非常准确地表述了那种状态:“必须继续,无法继续,我将继续。”……到了预先时间之后,灯光变暗,演出便正式开始了。这是一个德国剧团,已多次演出了这部戏剧。在庄子非看来,内容不太有趣——那两个人上蹿下跳,不停切换谈话主题,每一个都无疾而终,完全没有任何剧情。因为思凡喜欢,庄子非真的很努力地看了,然而还是无法做到兴致勃勃,他就只有在进行到“爱斯特拉冈说自己饿了,弗拉基米尔给了他一个胡萝卜啃”那段对话时睁大了眼睛。等了很久,终于舞台上出现了狄狄和戈戈之外的人——是波卓和幸运儿。幸运儿是奴隶,被波卓用链子牵着,马上就要被卖掉了。“这叫什么幸运……之后应该有改变吧……”庄子非终于有了些期待,然而幸运儿却只是说了一段念咒般的完全听不懂的句子。第二幕中,这两个人再次出现,这次,却是幸运儿牵着波卓了,很明显地,波卓已经瞎了,而幸运儿也残疾了。“这更惨了……”庄子非想:“骗人……呜呜,骗人……”而一旁的凌思凡则很清楚,萨缪尔·贝克特本人说过:“他之所以幸运,是因为他没有任何期望。”在这段关系中,幸运儿才是主导的,最后也没抛弃波卓,而是陪伴着他。在观看过程中,庄子非既希望早点结束,自己可以不用再听奇奇怪怪的话,另一方面却又觉得,既然思凡喜欢那么还是多演一些的好。哎……他想:还是……尽量多持续一些时间吧,越多越好……毕竟思凡应该是很开心的。忍……——出乎庄子非的意料,第二幕刚结束,帷幕就缓缓拉下了。看着正谢幕的演员,庄子非一边鼓掌一边有点懵懵的。不过,再仔细琢磨下,他也就明白了——像这样的等待,即使再有第三幕、第四幕、第五幕……甚至第一百幕,第一百零一幕,第一百零二幕,内容也全都会是一样的,没有任何改变,因为他们永远也等不到戈多。观众陆续站起离开,庄子非也对他身边的凌思凡说道:“思凡,走吧。”“……”凌思凡却没有说话。“……思凡?”“……”庄子非觉得很奇怪,连忙凑到正面去看。这不看还好,一看真的吓了庄子非一大跳:“思凡……你……你……你……你怎么哭了?!”见思凡哭,庄子非真的是慌了,他连忙用袖子给思凡抹眼泪:“怎、怎么了?”凌思凡却定定地没有动,任由庄子非在他脸上划。庄子非问:“你是哪里不舒服吗?”“……”凌思凡用红着的双眼看向了他面前的人,半晌之后轻轻说了一句:“子非,我等到了。”“嗯?什么?”庄子非也看着凌思凡的眼睛。“我等到了,”凌思凡的声音依然有些飘渺,“他就是你。”戈多来了。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呢?第57章 等待戈多(八)当被庄子非拉着走进家门后,凌思凡突然从庄子非的背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