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凶悍瞬间化作惊喜,伸出双臂搂住九爷的脖子:“你提前回来啦?”赵万钧“嗯”了一声,边往外走边道:“一回家发现你这小家伙不在,席贵说你大晚上一个人跑香园去了。”沈惜言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昨夜来找青鸢了,现在正在香园。“不是一个人,还有天狼陪我。”小少爷说着将脸埋入赵万钧衣襟,只露出一只眼睛瞧人,生怕九爷责怪他。对于沈惜言大晚上一个人乱跑,赵万钧的确有些生气,但方才来的那一路上早磨走了大半,再加之小少爷有意无意地撒娇,还能发出火来就怪了。最近暗潮涌动,四处都不太平,赵万钧不想表现得太明显,惹沈惜言这个胆小怕事的小少爷担忧,但也委实放心不下。他沉吟片刻道:“这样吧,我给你配两个手下,往后出门带上他们。”沈惜言听罢撇嘴道:“我可以拒绝吗?”赵万钧捏住沈惜言的鼻子,沉声道:“不成。”九爷很少对他这么严肃,沈惜言自知违抗不了,只能泄了气。直接被赵万钧从榻上抱进车里,沈惜言还有些困倦,和赵万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赵万钧问他:“刚才梦到什么了?”“我梦见自己变成猫,为了保护一条鱼跟只老猫打起来了。”赵万钧闻言,唇边勾起一抹笑,小少爷总有满脑子的奇思妙想,就像一颗星子落入水中,风一来,冷不丁闪烁一下。“你赢了吗?”“就差一点点,我刚扑上去就变成你了。”难怪沈惜言刚才那么主动地投怀送抱,原来是在打架。赵万钧看着沈惜言流转的眼波,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怎么欢喜,眉间残存的肃杀终于全部化作柔情,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沈惜言以为九爷是在嘲笑自己,“哼”了一声看向窗外,不理他了。同车里的安静不同,车外是另一番景象,路边露天的包子油条面铺纷纷开张了,店家和面拌馅,几嗓子便喊出了锅里的烟。地上的水洼折射出朝阳,又被踩得纷飞四溅,勤劳的人们正奔走着一天的生计。这里是一个不凡的地方,从沈惜言来的第二天就这样觉得,近一年来都没变过。他很确定,他舍不得这里。沈惜言托腮瞧着,逐渐从睡意中清醒了过来,记忆也悄然回笼——眼前明明是如此盛景,他心头却偏偏浮现起陈老二昨日那番夸张之言,简直煞风景至极。到了家,赵万钧率先进门,故意放慢脚步,却迟迟没等到人跟上来,他回过头,发现小少爷正站在门边直勾勾地盯着自个儿,神色严肃。他只好亲自回转去,把人搂进怀中:“帘子脸儿又撂下来啦?怪我,刚才就不该笑你。”沈惜言被九爷拥着走了几步,抿唇道:“九爷,你和赵司令最近怎么样了……”心思缜密如赵九爷,沈惜言一问,他便很快猜出沈惜言方才梦里的老猫和鱼是什么,只是他没想到,在他的小玫瑰花眼里,他居然是条待宰的鱼。“你去见过陈老二?”“没。”沈惜言和陈榆林达成了共识,将他们私下见面的事情向赵万钧保密。“行了,我和赵司令的事你不要多想。”沈惜言点点头,忽然抓住赵万钧的衣襟,定定道:“赵老九我警告你,即使哪天你有多少万不得已,也绝对绝对不许丢下我,我这辈子赖定你了。”沈惜言虽然骄矜,却很少正儿八经说这种狠话,赵万钧心中大悦:“好说,进屋找根绳儿,你把我栓起来。”沈惜言思想单纯,弄不懂权力纷争,偶尔便显得好像不明事理,他自己也知道,只是那不安分的直觉总是跳出来作乱。他向来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有想法便会一遍一遍求证,但他从未料想过,自己的预感会在不远的未来降临。*赵九爷说一不二,回家就给沈惜言挑了两个亲信,都是扛枪上过战场的。这可苦了沈惜言了,无论他上哪儿,身后总跟着两座岿然不动的大山,不自由且不说,还会引人侧目。他知道九爷比谁都疼他,但他不想总被九爷当做小孩儿看待,这北平城谁不是活得好好的?走在喧闹的大街上,沈惜言回头道:“要不我给你俩放个假吧。”二人抱着枪,异口同声道:“不行。”沈惜言叹了口气,看着墙上张贴的歌舞厅海报,心痒难耐。平日里,赵万钧鲜少同意他去歌舞厅那种地方,所以他总是偷偷摸摸去,但眼下有两个九爷的人一直跟着他。他眼珠子骨碌一转:“我想吃李记的包子了,你们谁替我去买来?”李记就在两百米外,二人面面相视,其中一个转身往包子铺走去。“咱们就在这儿等他吧。”沈惜言指指一旁的台阶,一屁股坐了下来。这时,来了个卖糖葫芦的推车,吆喝得起劲儿。“你帮我买根糖葫芦吧。”见手下不说话,沈惜言补充道:“就在街对面,万一发生什么事儿我一喊你就听到了。”“等吴柳买完包子回来我再给您买。”“可我现在就想吃,好不好嘛。”那手下长沈惜言一辈,又早年痛失爱子,恰巧儿子生前也爱吃糖葫芦,被沈惜言这么一求,不免动摇了起来。“沈少爷,您跟这儿呆着千万别动。”他环顾四周,确认环境安全后,跑到了街对面。终于甩开两个手下,沈惜言迅速上了旁边的一辆黄包车:“快点儿,去不夜歌舞厅。”钻进灯红酒绿中酣畅淋漓地跳了一场,沈惜言心头的阴霾仿佛都一扫而空了,直到散场还沉浸在洋舞和灯酒的愉悦中。他翩翩然出门,突然被人撞了一下,碰到一个硬物,他低头,腰间抵了把枪。“沈先生不要叫喊,赵司令请您走一趟。”第62章被枪抵着上了车,沈惜言背后惊出一阵冷汗,等手下把枪收走之后才终于敢大口喘气。他惊魂不定,胸膛起伏了老半天才发现旁边还坐了个人,定睛一看,居然是杜老七。“七爷?”“是我,别来无恙啊小少爷。”沈惜言和赵万钧几个哥哥都有过交集,唯独和这看似最和气的杜延没讲过几句话,但此刻见杜延也在,沈惜言瞬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七爷,赵司令要抓我去司令府。”“哟,话可不能乱说,这是请。”请?有拿枪请的吗?杜老七此话一出,沈惜言就算再单纯也明白了,合着他跟赵司令是一伙的!“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沈惜言凑到杜老七面前低声呵道,“你同九爷不是拜过把子的吗?”“我记性不差,和老九什么关系,还不至于劳烦个外人提醒吧?”杜老七在笑,可那笑容却怎么看怎么瘆人。这语气摆明了是看他不起,沈惜言狠狠吃了一瘪,可他现在正茫然无措,也没工夫计较这些。司令府对他来说本就是龙潭虎穴,加之上回刚见赵司令就不小心闹了个大的,这下还能有好果子吃吗?思及于此,身旁的杜老七也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沈惜言不由得往角落里挪了挪屁股。杜老七见状道:“不必怕我,我只是同你顺路罢了。”*昏暗的屋内,一团灯火将赵司令坐在轮椅上的身躯投射到身后的墙壁上,形成一张巨大的黑影,甚至蔓延到了天花板。沈惜言甫一进门,巨大的压迫感便扑面而来,他竟有些抬不起头,那点飘飘然的微醺也终于全部醒干净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居然再度落入虎口。想起下午冲动支开手下,他悔得差点儿红了眼圈,这要是被九爷知道了,还不得好好骂他一顿不懂事?这时,赵司令的贴身丫鬟恰来送药,见有人在便询问道:“老爷,您现在喝药吗?我替您搅搅。”“给小沈吧,让他搅,你出去。”沈惜言堪堪建好的防御被猛地打了一记软拳,他愣愣然接过丫鬟手里的碗,丫鬟便很快离开了,走的时候还关上了门。那关门声如同重锤砸在沈惜言紧绷的神经上,又像是切断了与这个世界的连通。一屋子檀香和药味揉在一起,竟有些像棺木的味道……第一次到访的时候,沈惜言就觉得这座富丽堂皇的司令府越往里走越死气沉沉,如今夜里再来,这感觉便愈发明显,偌大的宅子没点几盏灯,也没有姨太太搓麻将的声音,里里外外静得可怕。眼下就连装药的碗都是黑的,与那黑糊糊的药汁融成一团,光是看着都苦进了喉咙里。沈惜言捧着碗,站在原地片刻,才鼓起勇气小声道:“抱歉赵司令,那日在书房,是我冲撞了。”他并非瞬间学会了以退为进,也不懂什么叫做人在屋檐下,他说这番话不过是想试图缓和一下赵万钧和赵司令的关系。他心疼赵九爷,也一直心存愧疚,他不想被当作媚人的男宠,更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赵司令要收回九爷兵权的流言蜚语。尽管他不认同陈老二那番无稽类比,可他还是害怕九爷的势力会一朝崩塌在他身上。直到现在,沈惜言仍旧认为是他的存在导致他们父子反目的,尽管他一再地问,九爷也一再要他别多想。赵司令闻言,枯槁的脸在暗沉的油灯中浮起一丝笑,那笑容未达筋肉,好似枯树皮皴裂开来,露出的只有狰狞。沈惜言被扎得心惊肉跳,克制住声音的颤抖,故作镇定道:“赵司令今日找我来做什么?可是又有什么外文需要翻译?”“听说万钧出城去了,你在北平也没个亲眷,不如我替他款待你几日。”赵麟祥语气独断,压根不似邀请,也半点没有商量的意思。沈惜言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赵司令问:“听席贵说,你在万钧那儿住了快一年了吧?”沈惜言点点头,不知这赵司令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万钧有个藏宝室,你进去看过吗?”赵司令盘着一双核桃,语气听上去不急不缓。“看过,都是些奇珍古董。”“我说的是另一个。”沈惜言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赵司令问的是哪里,那间上锁的耳房,他至今也没有一探究竟的权力。他抿了抿唇,摇头道:“我想进,他不让。”赵司令虽然年老,眼神却十分锐利,钩子般的目光在沈惜言脸上逡巡片刻,竟意外地看到了三分几近直白的失落,并无掺假。他脸色微沉了几分,可见杜延暗探的情报并非无稽之谈,他的好儿子赵万钧的确有可能包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尽管有诸多端倪可察,但他依旧不愿相信,那个敬重了他二十年的赵万钧会生出什么背叛他这个义父的想法。赵司令哼笑一声:“看来万钧待你也不过如此。”沈惜言搅动药汁的手猛然一顿,又反应过来赵司令这话是在故意离间他和九爷。“无所谓,一间屋子罢了。”“听说你们沈氏在江浙一带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你是家中长子,今后必定也要娶妻生子继承家业,怎么甘愿来千里之外的北平做个不伦不类的男宠?”“我不是男宠,我与赵万钧是平等自由地相爱!”这个蔑称是沈惜言的逆鳞,被赵司令陡然揭开,他忍不住低吼出声,怒上心头之际完全忽略了“长子”二字。“平等自由”在中国这片封建守旧的土地上绝对是个新鲜词,赵司令胸口又起了一点拉风箱的声音,沈惜言自知失言,对方不仅是位高权重老谋深算的“老猫”,更是拿捏了九爷命脉的义父,为了九爷,他忍下了这口气,把药递到赵司令面前。“您喝药……”赵司令没接,面色阴鸷地看着沈惜言,无论如何,赵家都必须再联合一派,而联姻是最好的法子,谁知却多了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阻碍。“万钧不娶女人,老了连个全乎人都算不上!”沈惜言急道:“他老了我会照顾他。”“他老了,你还年轻吗?做的了端茶送水伺候人的事吗?”“娶妻不是娶仆人,女人也不是生来伺候男人的。”沈惜言深受西方平等思想教化,说出来的东西在赵司令听来全都是大逆不道。赵司令一口气没喘上来,猛咳了一阵,往镶金的痰罐子里吐了好几口痰。咳嗽声震耳欲聋,沈惜言噤声站在一旁,只希望那两个被他支走的手下能尽快把他不见的事儿告诉九爷,无论九爷之后怎么教训他他都认了,他实在不想再与赵司令相处哪怕一分一秒。然而,沈惜言的心思却被赵司令一眼看穿。“在等万钧来救你?”沈惜言攥紧汤勺:“他见不到我,总会来找我的。”“他可以救你一次,但第二次,第三次呢?我欣赏我教导出来的接班人,但我的耐心也有限度,我可以让他名震四方,同样也可以让他一无所有,而你,将永远是他的拖累。”一股刺骨的寒意爬上后背,沈惜言最担心的还是来了,赵司令说这话的口吻不似上回说要脱赵万钧军装那般激动,而是平静自然得仿佛在说今日午饭吃鱼还是吃肉。突然间,一个可怕的想法蹿入心头,沈惜言颤声道:“你没把他当儿子,他只是你的工具,这一切不过是你冠冕堂皇的掩饰罢了。”他说完,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脊背绷得笔直,直勾勾盯着轮椅上那个枯槁又可怖的老人,他想听到或看到哪怕是一丝否认,但他失败了,赵司令的脸上从始至终就没有否认。他不由得遍体生寒,原来,这便是九爷敬重的、不惜将一半战功拱手相让的义父,他还傻乎乎地想着替九爷劝和求情……这般险恶显然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沈惜言呆愣的当口,门前忽然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个身着黑衣的大汉走了进来,他向赵司令呈上一封信,退到三米开外,并没有离开。赵司令抬眼道:“还有事要报?”那大汉七尺有余,只是被赵司令扫了一眼,竟开始抖了起来:“小人,小人办事不力,被少帅发现了。”“没用的东西。”赵司令眉头一拧,将核桃重重砸在梨木桌上。他对门口的副官道:“弄出去,处理掉。”手下腿一软,面无人色,立马跪倒在地上哭号:“不——司令——给我一次将功折罪的机会吧,我跟了您十年啊司令!”赵司令嫌吵,冲王副官摆摆手,蒙灰的脸色明显已经不耐烦了。王副官叹了口气,叫了两个人过来把瘫软在地上哀嚎蹬腿的男人拖走,仿佛在拖一具已经死了的尸体。沈惜言看着眼前突然的一切,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听见外面死寂的夜色里“砰”的枪响,伴着一声凄厉惨叫尖锐地撕破空气,也瞬间劈开了沈惜言强撑许久的心防。啪嗒——沈惜言没拿稳手上的碗,落地碎成四瓣,黑色的汤药悉数溅在了赵麟祥的白裤腿上。第63章黑与白形成最鲜明刺目的反差。沈惜言如同被当头棒喝一般,慌忙蹲下去捡碎瓷片,他垂着头,几乎不敢看赵司令。赵司令幽冷的声音再次在他头顶响起:“忘了告诉你,四九城任何人,我都能让他消失,包括一个三番两次忤逆我的儿子。”来自死人的丝丝血腥气恰在这时从窗外钻进鼻腔,沈惜言握紧了拳,锋利的瓷片立刻扎入细嫩的掌心,鲜血顺着手腕落进袖口,沈惜言咬紧后槽牙才克制住,没呼痛出声。赵麟祥并没有怪罪沈惜言摔了他的药,还弄脏他的裤子,他打开方才那人送来的密信,刚看第一句就皱起了眉,半分钟后,脸上已然遍布阴寒。他的好儿子赵万钧,居然背着他和洋军火商来往,足有半年之久。“王进。”赵司令把王副官喊进来,“推我回书房。”轮椅吱呀吱呀路过蹲坐在地上的沈惜言的时候,赵司令留下一句:“你就跟这儿住下吧,我也好瞧瞧,赵万钧能有多稀罕你。”沈惜言这才愕然发现,这儿居然是一间卧房,日常用品一应俱全,只是窗户都被铁栏焊死了。赵司令走后,很快就有个拿枪的人送了创伤药和纱布过来,搁下就走了,半句话也没说。门从外面被反锁了,很明显,赵司令这是把他彻底扣下了,也不知方才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但一定与九爷有关。沈惜言深吸一口气,一把抽出手心的瓷片,血瞬间涌了出来,忍着剧痛草草给自己上了药。他出生便是少爷,哪里受过这种伤,他抬头对着窗边的月亮望了半天,才憋住没掉眼泪。第二日,因为手伤作痛,沈惜言醒得很早,躺尸般在床上睁眼到日上三竿。在这深宅大院中,呼救是毫无意义的,若是把那老恶棍惹毛了,说不定还会落到昨天那人的下场。十年的亲信,他眼都不眨,说杀就杀了。昨晚目睹的一切,沈惜言只要稍加回忆便忍不住后背发寒。没过多久,昨夜那个拿枪的男人又开锁进来了,他给沈惜言送了午饭。司令府的饭菜还算丰盛,四菜一汤外加点心,色香味俱全,可沈惜言却食之无味。到了傍晚,那人再次准时送来晚饭,竟比午饭还要丰盛,他是不相信赵司令会如此盛情款待他的。正当沈惜言纳闷的时候,那人道:“这些都是二奶奶她们吩咐的,几位太太要我转告你,想吃什么尽管提。”“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显然,这个问题不会有回答。对一个打小娇生惯养、热爱奔放自由的小少爷来说,这样的圈禁无疑是场痛苦至极的折磨,度秒如年,唯有想着九爷,才能聊以勇敢度过漆黑漫长的夜。就这样浑浑噩噩到了第三天晚上,沈惜言好不容易入睡,却被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他还没来得及睁眼,门便“砰”一声被推开。沈惜言猛地坐起身子,目光与大步走进来的赵万钧对了个正着。“九爷!”他大喜过望,一下扑倒在地上。赵万钧连忙把人扶了起来,紧张道:“摔哪儿了?”“我没事,呜呜,你终于来了……”小少爷哽咽地抓住九爷的衣领,却被九爷握住了手腕。“你的手,怎么回事?”他手上还包着那晚的纱布,边角的线头都散了,褴褛不堪。“我,我摔了赵司令的药碗,打扫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前天……”沈惜言欲言又止,此番被抓来司令府软禁,他终于学乖了一些,眼下显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他便没把那晚的事儿说全。赵万钧眼中风云涌动,差一点就按不住腰间的枪了,但此地不宜久留,他当即抱起沈惜言往外走。“手的事儿,回家再算账。”沈惜言被关在厢房内的一个小屋里,拐到大堂的时候,沈惜言看到坐在中央的赵司令。他本能地搂紧赵万钧的脖子。擦身而过的一刻,赵司令嗤笑了一声:“一个男玩宠,也值得你用一半兵权来换,枉费我二十年对你的教导。”赵万钧未语,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厢房。赵司令怒瞪着沈惜言背影的眼神如同刀子,似要把沈惜言捅个鲜血淋漓。他那人人称羡的义子,被他从马匪手刀下救过一命,一向是对他言听计从,敬重有加,可这半年多来,赵万钧却突然变得蠢蠢欲动,抗婚不过是一个挑明的开端,如今更是嚣张到三番两次上他司令府抢人,公然与他叫板。而这番毫无预兆的变故,皆因一个魅惑人心的男人而起,竟一朝毁了他培养二十年的心血。“该杀,该杀……”赵司令瞪着黑咕隆咚的大门口嘀咕。暖融融的暮春,赵司令忽然觉得冷,他对着寂静的空气大喊:“王进,快去,去把手炉给我拿来!”死寂的胡同里,车安安静静地开了好一阵,沈惜言还紧张地揪着衣服不放,心里盘算着九爷方才说的话。他等不下去了,便主动问:“九爷,你不是要跟我算账吗?”沈惜言被赵麟祥软禁欺凌,赵万钧正在气头上,被他这么小心翼翼地一问,便什么火都暂时熄了。他执起沈惜言的手腕,那腕似凝雪,却遍布黑糊糊的血渍,他再次皱起眉。“以后不准这样伤自个儿,我心疼。”说罢迎着月光吻了上去。那亲吻太过温柔,沈惜言觉得痒,蜷了蜷指尖:“赵司令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用了一半兵权换我……”赵万钧无奈勾起唇角:“小家伙,还记得我上次对你说的吗?他给的这身,无论他脱不脱,我最终都是要脱的。”而只有让赵麟祥亲手剥夺他的权力,才能让他的反水看起来名正言顺。赵司令麾下,无人不敬九爷的英勇和孝顺。赵麟祥这样做非但威胁不到赵万钧,反倒将自己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所以,你早就知道赵司令不是个好人。”“嗯。”“那杜老七呢,他也有问题,你知道吗?”杜老七那点司马昭之心,赵九爷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次抓走沈惜言的下策八成就是杜老七出的,不然以赵麟祥的老谋深算,怎会这般莽撞。他刮了下沈惜言的鼻尖:“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肮脏事儿。”“那你全告诉我好不好?他还问我你那间耳房里有什么,我都不知道……”沈惜言话里的委屈赵万钧不是听不出,他耐心道:“这就是不告诉你的理由,心肝儿听话,你知道的越多,就越不安全。”“可是,我还是怕,怕我耽误你了。”“人活一世,有得有失,真要算起来,你反倒是我最大的得。”赵九爷没什么大文采,说出来的话却总是这般掷地有声,沈惜言如今才终于惊觉,九爷对他的爱,远比他对九爷的爱要深沉得多。沈惜言把这两天在司令府的遭遇一五一十向赵万钧讲了一遍,包括赵司令杀的那个人,还有那人送来的让赵司令沉下脸色的信。末了他叹了口气:“这几天在司令府上,我无事可做,只能想你,一不小心就想了好多好多。”“哦?都想了我什么?”赵万钧来了兴致。“我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不够爱你。”沈惜言说完,一眼望进了赵万钧深邃的眼中。“你这样想,已经足以证明你的心意了。”*传言在城中漫天飞了那么久,终于还是等来了赵家变天。赵麟祥把赵万钧所有的势力都收了,并放言什么时候愿意回来结婚,什么时候还给他。明面儿上说的是联姻,但个中隐情就连沈惜言也门儿清了,赵司令这是要逼九爷,好彻底把赵万钧变成他的工具傀儡。名震一方的赵九爷一夜之间沦为光杆儿司令,坊间各处都炸开了锅,就连九爷府上的下人们都开始人人自危了起来,寻思着要不要先卷铺盖跑路,免得日后遭连坐,不过,他们也只敢想想,这么快得罪九爷也不定就有好果子吃。这样的变故让乖乖呆在府上的沈惜言惶惶不安,赵司令如此残忍的人,除了抓他做要挟,天知道还有怎样的手段等着九爷。他越想越害怕,到最后,甚至开始认同陈二爷的说法——也许他到北平来就是一个错误,这近一年他来给九爷添了不少麻烦,九爷要是不用顾着他,的确能省不少事儿。夜里,沈惜言又做噩梦了。梦里他再次被赵司令抓走,九爷赶来救他,赵司令从轮椅上站起来,拔出枪狞笑道:“记好了,你只是他的拖累。”他嗅到危险,想大喊让九爷快走,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忽闻一声枪响,九爷心口间,赫然一个黑洞洞的窟窿,鲜血从嘴里涌出来……沈惜言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气,看到自己被九爷抱在怀里,他险些喜极而泣。“做噩梦了?”沈惜言“嗯”了一声,反搂住赵万钧,死死搂着,才得以克制发抖。他不敢想象,如果哪天梦境成真,九爷因他受难,他该如何原谅自己……而且,这并非没可能,他是有过两次教训的。抱了好一会儿,沈惜言瓮声瓮气道:“我想去后院走走。”黎明前寒气最重,赵万钧给沈惜言披好衣裳,点灯陪他去了后院。沈惜言走到那片玫瑰旁,弯下腰,指尖一一抚过绿叶。赵万钧替他拉了拉外套:“玫瑰就要开花了,你说花开的时候要送我东西,没忘吧?”沈惜言恍若未闻,许久之后才直起身,回头道:“九爷,赵司令要害你。”灯光下,沈惜言额上遍布冷汗,又被赵万钧细细拭去。“我知道。”“所以你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了,”沈惜言一把握住九爷的手,“我们私奔吧,你随我去金陵,或者我们一块儿去美利坚、法兰西,哪里都行,就是不要在北平呆了好不好!”赵万钧看沈惜言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天真单纯的孩童,他笑道:“没想到我的心肝儿这么有想法。”沈惜言知道九爷是在调侃他,他急道:“争权夺利当真这么必要吗?”赵万钧未语。沈惜言颓然放开赵万钧的手:“或许有个人说得没错,我留在北平,就是你的麻烦,我干脆走了算了!”他说得像赌气,但事实上,这就是他内心所想,如若他劝不了九爷,也不能留在这儿做九爷的软肋。赵万钧闻言,眉头拧了起来,面色瞬息万变,仿佛在做极大的心里斗争。最终,他叹出一口气:“惜言,先回金陵去吧,等北平一切尘埃落定,我下江南找你,将一切同你说明,好好向你赔罪。”他目前不能透露太多,所以就向沈惜言无法保证什么。他舍不得哪怕是一秒的放手,私欲让他只想把这朵小玫瑰花永远绑在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可这样不安的小少爷,他看了实在心疼。一朵玫瑰,终究是经不起暴风雨的。只能咬咬牙,让他先远离漩涡中心。天际突然露出一条太阳的金线,小少爷怔怔地望着赵九爷,噙了好久的泪珠终于滚落。*玫瑰完全盛开的那天,沈惜言顶着俩红眼圈儿,踏上了回家的火车。说好要等开花时送赵九爷的东西,终是没能及时送出去。第64章飞花似雪,暖草如烟。沈惜言站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左手边的秦淮河上花团锦簇,莺歌燕舞,右手边的沈家酒楼拔地凌空,气派非凡。有言道近乡情怯,沈惜言四处望望,南国的一切,竟变得陌生了起来。沈家的大宅隐于一片砖瓦的青灰之中,他离家的时候,大门还是棕黑色,而如今,却变成了亮眼的朱红,仿佛新添了一笔生命。沈惜言深吸一口气,拨了拨门上的铜环,过了好一会儿,门内一阵“啪嗒啪嗒”的急促脚步声,下一秒,门就开了。开门的是个陌生的小男孩,约莫十岁的样子,又稍微有些面熟,他躲在门缝里偷看沈惜言。沈惜言还以为是什么远房亲戚来了,他弯腰笑道:“小孩儿,你是谁家的孩子呀?”小孩儿一叉腰,指着沈惜言的鼻子趾高气昂道:“你是谁?来我家做什么?”“你家?”沈惜言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抬头看了眼牌匾,上头写着一个大大的“沈”字。这时,屋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年年,开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