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等等。”他垂下眼,好像微微迟疑了一下:“你那会跟我说,我希望你怎么样都可以,对吗?”长庚原本去开门的手伸到半空,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顾昀:“我不想让你走得远远的,也不希望你勉强自己怎么样,义父就想让你能好好的。”长庚茫然地僵立了片刻,一声不吭地逃走了。顾昀不慌不忙地端起方才剩下的半壶酒,试了试温度,优哉游哉地对着壶嘴喝了一口,心说:“小崽子,还治不了你?”第53章 缓和长庚来时路上有条不紊,整个天下都好像在他的股掌之中,离开的时候却已经成了一团人形浆糊,不知道自己先迈那条腿离开的。乍暖还寒的夜里,他胸口中进出的气息是活生生的一团烈火。长庚仓皇逃回到自己院里,长出了一口气,将额头靠在院门口的侍剑傀儡身上。多年过去了,这铁傀儡早已经寿终正寝,不能再为人所驱使了,只是长庚不舍得扔,便让人将它不伦不类地摆在了自己院子里当个挂灯的装饰。冷铁森森,很快将长庚发烫的皮肉镇定了下来,他仰头看着这大家伙,想起一些少年时古旧的回忆——他记得自己曾经每天天不亮就让它提着篮子,装好点心,然后一人一傀儡屁颠屁颠地跑去顾昀的院里,听他天南海北地扯淡。还有给顾昀过生日的时候,他们给它缠了一身可笑的绫罗绸缎,让它捧着一碗卖相不佳的面去献寿……想着想着,长庚就忍不住露出一点微笑,他全部好玩的、温暖的记忆,居然全是和顾昀有关的。长庚将手中的灯挂在了铁傀儡伸开的手臂上,亲昵地拍了拍铁傀儡后颈已经裸/露出来的齿轮,想起顾昀方才说的那两句话,叹了口气,目光黯了黯。他本以为顾昀或者会暴怒,或者会反复规劝,完全没料到顾昀会是这种态度。顾昀春风化雨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还是你义父,我还是最疼你,无论你心里怎么想,我都一切照旧,你的冒犯我都会原谅,你那些鬼话我也不会往心里去,我不可能迁就你有悖伦常的妄念,但也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回到正路来。长庚在自己身上贴了一张“无欲则刚”,顾昀便给他吃了一记“岿然不动”。“那点心眼都用在我身上了。”长庚哭笑不得地想道,“怎么不在宫里那位面前留点私心呢?”长庚知道顾昀后来为什么突然不接他的话茬了,并不是看他心烦想让他早点滚蛋,多半是猜出了他后面要说什么,委婉地暗示他不要提了——避一时锋芒是下策,目前对于顾昀来说,上策当然就是用军权挟制、取代政权,自此上下军政一体。倘若有那么一支随时可以发兵海外、荡平*之军,海运与丝路的规则都将能随意修改,到时候大梁可进可退,声威赫赫,或许能到容忍民间放开紫流金禁令。可惜顾昀那地痞流氓的皮肉下、杀伐决断的铁血中,泡的是一把潇潇而立的君子骨,做不来谋君窃国的事。长庚缓缓地往屋里走去,这时,空中响起熟悉的鸟翅声,长庚伸手接住那破破烂烂的木鸟,打开一看,里面是陈轻絮的来信。她难得将字写得又潦草又凌乱,长庚好艰难才辨认出来那上面写道:“我探访到了大帅当年身中之毒的出处,如果找得到秘方,或可以制出解药。”长庚的脚步蓦地停了下来。然而他心里的狂喜还未升起,便看见陈轻絮还有下面一句:“可他眼耳多年受损,又一直在以毒攻毒,日积月累,毒可以解,沉疴却难医,殿下做好准备。”下面还有一行更潦草的小字,陈轻絮写道:“我怀疑此物为蛮人神女的不传之秘,因最后一个神女和亲入宫,关外已经踪迹难寻,如果方便,你可同时在宫禁中寻觅一二。”长庚从头到尾看完,将纸卷烧干净,心却沉了下去。安定侯世代戎马,君恩深厚,侯府的宅子也是特赐的,从长庚住的小院里一抬头,就能看见月色下、皇宫中金碧辉煌的飞檐,长庚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眼睛里似有风雷涌动。只惊心动魄地一闪,便被他一丝不露地收敛了起来。第二天清早,顾昀果然依言让人将他的折子递到了宫里。他先是条条款款地写明了自己的反省结果,诚恳地跟皇上认了错,又声称自己旧伤复发,恐怕难当大任,请皇上收回帅印。称病折向来是常见的托词,但是安定侯这封折子却意外地不像托词,因为后面他用自己那在民间颇有令名的小楷,将一干军务交接的细则全部罗列了上去——最后还棒槌了一把,想请皇上同意他将闭门反省的地点移至京郊。再优雅的文辞也掩盖不了他字里行间的意思“我已经反省完了,放我出去玩”。这折子写得充满了安定侯的风格,带着一点放肆的实在,一看就不是谋士代笔。隆安皇帝将这封折子留中不发扣了一天,隔日,赐下了不少名贵药材以示恩宠,解了顾昀的禁足令,算是默许了顾昀的请辞,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他并没有找人接替,只是让帅印空悬,温言安抚,宣称等安定侯病愈回朝,还要将帅印还给他。那日午后小憩,李丰不知怎么的翻出了一本自己少年时看过的书,里面掉出了一张字帖,与他桌案上那封折子相比,字迹略稚拙,转折处腕力似乎也有些力道不足,但已经看出了日后的风骨。李丰拿出来端详了很久,忽然有点唏嘘地问祝小脚道:“你知道这是谁写的吗?”祝小脚装糊涂道:“这……老奴看不懂好坏,但既然是皇上保存的,想来是哪位名家的真迹吧?”“你倒嘴乖——不过也能算是个名家吧,这是十六皇叔写的。”李丰轻轻地将那份字帖放在桌案上,用镇纸压平,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对祝小脚道,“朕少年时不耐烦练字,被父皇当面责骂,皇叔知道以后回去熬了一宿,第二天写了一打字帖拿给朕……”顾昀那时候白天眼神就不好,晚上更看不清东西,只能戴琉璃镜,一宿熬完,眼睛熬得通红,第二天顶着一双兔子眼,还非要在他们面前做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李丰说着说着就念起了旧来,有点怀念地喃喃道:“你说皇叔小时候那么内向,一点也不爱和人亲近,跟现在可真是天渊之别——哎,对了,他人呢?”祝小脚规矩地答道:“听说是去北边的温泉山庄里休养去了。”李丰哭笑不得:“他还真玩去了?算了……江南春茶刚送上来,你让人给他捎点去尝个鲜,回头让他给朕北边的行宫题个匾。”祝小脚利索地应了,没再多提——他感觉这火候已经到了。当天下午,西北都护所便传来了八百里加急,说边关外族异动,玄铁营拒不听击鼓令,悍然扣留孟都护云云。隆安皇帝正在念旧,将此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只派了人斥责何荣辉目无国法,罚了点俸禄了事,令玄铁营严加防备边境变故。等长庚好不容易匀出一点时间,到北郊的温泉别院来告诉顾昀这些后续的时候,就看见姓顾的裹着一身浴袍,脚泡在温泉里,手不离杯,旁边还有两个漂亮女侍者正给他捏肩捶背,快活得快成仙了。顾昀说去“休养”,居然真就很认真地去休养了!那半聋听不见有人来,偏头不知对旁边的小姑娘说了个什么,那女侍不吭声,只是笑,脸都红了。长庚:“……”顾昀见那女侍脸红得可爱,差点想抬手摸一下,手刚抬起一半,便见那两个姑娘匆忙像什么人行了一礼,而后自动退下。顾昀一回头,看不清来人是谁,只好摸到琉璃镜架在鼻梁上。见了长庚,这老不正经的居然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还非常欢乐地叫他过去,懒洋洋地爬了起来:“好长时间没这么歇过,骨头都躺酥了。”长庚:“……恐怕不是躺酥的吧?”这话一出口,他已经先后悔了。“嗯?”顾昀却仿佛没听清,一脸疑惑地问道,“什么?”不知怎么的,长庚就想起此人和沈易两人装成落魄隐士住在雁回小镇的时候,此人不爱听的话一概听不见的事。本来就是个装蒜的行家,这一旦聋起来,更是如虎添翼了。只听这大梁第一蒜的安定侯兴致勃勃地问道:“对了,给我带药了吗?晚上我带你去后面的雪梅斋,那边新来了几个唱曲的,据说都是竞争年底起鸢楼首曲的,咱们先提前去鉴别鉴别。”长庚以为顾昀让他带药是有什么要紧事,闹了半天居然是嫌耳朵聋着喝花酒不过瘾,当下皮笑肉不笑道:“是药三分毒,义父既然没有要紧事,药还是少喝为妙。”顾聋驴唇不对马嘴地接道:“嗯嗯,好,带来了就好,这边水很好,你多泡一会,好好松快松快。”长庚:“……”他彻底不想跟顾昀讲理了,正襟危坐在温泉边,眼皮也不抬地打手势道:“西北线报皇上收到了,一切平安,你放心吧。”顾昀缓缓地点点头:“嗯——你来都来了,不跟我泡一泡吗?”“……不了,”长庚面无表情道,“义父自己享受吧。”顾昀“啧”了一声,随后他居然一点也不避讳长庚,似乎没觉得有什么好避讳的,态度坦然地直接就下了水。长庚猝不及防,连忙仓皇移开视线,简直没地方放眼睛,乱七八糟地抓起一盏酒杯,掩饰什么似的喝了一口,沾了嘴唇才想起来——这是顾昀的杯子。他蓦地站起来,险些把顾昀的小桌子碰倒,声音干涩地说道:“我就是来告诉义父一声,你知道了就好,我……我回去还有些事,先告退了。”“小长庚。”顾昀叫住他,将被水汽熏花的琉璃镜放在一边,只有尺寸长的视线有些对不准焦距,趴在岸边却像条司水的蛟王,他漫不经心地说道,“都是男人,我有的你都有,你没有的我也没有,有什么好新鲜的?”长庚屏住呼吸,终于还是抬了一下视线,顾昀的身形有些模糊不清,满身的伤疤却触目惊心地刺眼,有一道从颈下横过胸口,使他的上半身看起来几乎像是比劈成了两半又重新给缝在了一起。顾昀深谙人心,知道有些事越是避讳,越是显得禁忌,也就越是中毒似的割舍不下,干脆大大方方地任他看——反正确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每个人对父母感情都很深,不光是你,我也一样,”顾昀说道,“我亲爹是个活牲口,就知道纠集一帮铁傀儡追着我砍,第一个握着我手写字的人是先帝,第一个哄着我吃药、吃完还给蜜饯的人也是先帝,我小时候也觉得他是唯一一个疼过我的人。有时候这种感情太深,可能让你产生一点错觉,过了这一段就好,没事的,你越是放在心上,越是觉得不堪重负,它就越是纠缠你。”长庚张了张嘴,顾昀却仗着自己听不清,根本不管长庚回不回话,自顾自地接着道:“义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太容易给自己背包袱,都放一放吧,陪我在这住两天,整天跟个老和尚一样像什么样子?那么多好风光,有意思的事多了,别固步自封。”第54章 惊/变长庚僵立良久,走到温泉边上,缓缓地跪了下来,垂目注视着顾昀身上成群结队的伤疤。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半夜三更被乌尔骨惊醒,惊醒后,他就会翻来覆去地想顾昀。长庚从小喜欢安静,那时候经常觉得这个活泼得过了头的义父不可理喻,后来琢磨多了,他突然有种奇怪的疑问,顾昀……怎么会长成这样的一个人呢?想那老安定侯与长公主膝下独苗,那是多么不可一世的贵公子,何其清贵,稚龄时骤然失去视力与听力,被亲生父亲锻铁一样逼着抽着往前赶,伤痕累累的羽翼尚未长全,又接连经历考妣双丧,玄铁营昔日荣光黯淡,被困于深宫之中……一个人倘若在年幼的时候受过太多的伤害,哪怕不会偏激冷漠,至少也不会是个能玩爱闹的。长庚对此深有感触。他有时难以想象,那伤口要重叠多少层,才能将一个人磨砺成这个样子?长庚突然恨极了自己竟晚生十年,竟没有机会在荆棘丛中握住那个人尚且稚拙的手,单为了这一点,他觉得自己会终身对沈易心怀妒忌。他魔障似的上前,拨开顾昀垂了一身一水的长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顾昀胸口那道横亘的伤疤。“嘶……”顾昀被他摸得头皮发麻,忙往后一躲,“这正跟你说理呢,怎么还动起手来了?”长庚哑声道:“这是怎么弄的?”聋子一开始没听清,长庚便捉了他的手,一字一顿地在他手心又写了一遍。顾昀愣了愣,一时想不起来了。长庚将他琉璃镜上的水汽擦干净,架回到顾昀鼻梁上,深深地凝视着他,打手语道:“义父,我们一人坦白一件事好不好?”顾昀一皱眉。长庚:“你对先帝感情深厚,想亲他、抱他、与他耳鬓厮磨地纠缠一辈子吗?”顾昀失声道:“什么?”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帝那张总显得悲苦横生的老脸,当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你回答了,到我了,”长庚一脸清心寡欲地说道,“我想。”顾昀:“……”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长庚这个“我想”指代了什么,鸡皮疙瘩当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寒毛快要竖成刺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