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瘦长影子立在那儿,面容在漫入的光线中,逐渐明晰。看清来人后,包厢里的尖叫,几乎要掀翻屋顶。几个过度兴奋的同学迎上去,众星拱月把他拥过来。周菡萏纹丝未动,只怔忪望向门口,在他视线将来时,她迅速低头,端起玻璃杯,抿了口水,然后再放回去,想了想,又拿起来,再放下。不知所措。心如乱麻。没有更确切的词能形容她当下感受。她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他,此情此景下。“林老师,坐这吧。”“林老师,好想你啊。”“林老师,你怎么还这么帅啊!”…………同学们挨个站起来,一面调侃逗贫,一面礼貌地给他让座。他嗓音有笑,一如既往:“你们别客气,我随便找个地方就行。”“林老师,来一首吗?”有人殷切地呈上话筒。林渊道:“我是过来听你们唱歌的。”周菡萏也叫了他,再这样呼喊他,像心里藏了很久的刺又扎到鼻头,尽是酸楚。可她还是忍不住偷看他。他已经坐下了,和身边同学交谈,就在她左侧方的单人沙发上。他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依旧干净挺拔、文质彬彬。发梢似乎修短了些,也显得更精神了。岁月让很多男人遗失了当初的意态和模样,可他却如淬炼之后的剑柄,筛滤之后的山涧,愈显高风峻节。他还是那个,最好的样子。周菡萏敛目,有点庆幸,又有点落寞。忽地,她肩膀被揽住,齐嘉佳的嗓门紧跟其后:“林老师!林老师!你看我和周菡萏现在谁更漂亮!”大家哄笑起来。周菡萏惊得往林老师方向瞧,却见男人也打量着她,眼光温淡。她的心在骤停之后,变得慌乱失守。须臾,林渊给了个折中的答复:“都漂亮。”他目光放远,似乎囊括了在场所有女孩子,顺着问下去:“你们都谈男朋友了吧。”“没有哇——”齐嘉佳旋即答:“我等着追求老师……”话音未落,已被她家吴恙扯走:“老师您千万别搭理这个疯婆子。”林渊笑起来,还是口吻随意问:“其他几个呢。”有女生摇头,也有女生点头。唯独周菡萏没吭声,也把他的视线重新勾回来。周菡萏凝视着男人眼睛,那里有他的疑问与好奇。她心脏成了空谷,那句似是理所当然的“你们都谈男朋友了吧”,低徊不绝。周菡突然有点恍惚,身畔音乐隐没,大半年前的盛夏记忆潮水般涌来。在那个背信失约的午后,她拎着那罐冰淇淋色的纸星星,走在漫长尖锐的蝉鸣里,树影在她头顶流淌,失望如豆大的汗珠劈头盖脸砸下,前路望不到头,她心痛到窒息。封印许久的拗气、不甘、忿忿不平,病菌般肆虐开来。她放在膝上的指节轻颤,几秒光景,她唇瓣轻启,故作轻快答:“谈了啊。”包厢里轻呼顿起。林渊垂了垂眼,微微笑问,“也是同校生么。”周菡萏点点头,是自己也没料见的僵硬。齐嘉佳凑过去:“我怎么不知道?!”周菡萏笑笑:“放假前刚确定关系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说完下意识看了眼林老师。男人还看着她,说:“挺好的。”齐嘉佳是个八卦达人,瞬间接过话茬:“老师你呢!到底给我们找到师母没有啊?”“我啊,”林渊倚回去,故作玄虚道:“这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哦唷——男生们集体揶揄开来,心领神会。“好吧,”齐嘉佳溜到点歌台,“我决定送老师一首歌,表达我对你曾经的仰慕之情。”吴恙嚷道:“你得了吧。”影幕上,前奏响起,歌名赫然显现,《只要我长大》。为什么会是这首?周菡萏在黑暗里瞪大了眼,如溺深海,突地不能呼吸。高三下学期时,她曾在电台匿名点过这首歌,为了送给林老师。那时只想借此倾吐衷肠,从不求他能听见。齐嘉佳的话筒递来:“小荷花,来!咱们一起唱!”如在眼下摆了道刑具,她勉力笑着,抗拒地把麦克风往外推:“你们唱吧,我五音不全。”“哪有,谦虚过度了吧。”在场无人知她心事,也不怪齐嘉佳大大咧咧:“来吧,来吧。”齐嘉佳拼命撺掇她:“林老师还在呢,谢师宴他没来成,今天百忙之中赏脸来我们这小小包厢,给他点面子吧。”周菡萏还是不应,已有几分无名火:“我真不想唱。”齐嘉佳不再勉强,找了另一个女同学。周菡萏端起水杯,半晌没放下,耳边是她们的大合唱。明明是粤语,她却能清晰默念每一句:“你把黑板擦一擦背影多么潇洒说我勤学吗生病也不请假拿起笔乱画就爱听你说话……我的脸很红是吧原因你会知道吗只要我长大就可以爱你吗你教我认得爱却不能碰它等到我长大才可以去爱吗这颗心我管不住它请你收下……错落在沙漠的雪花寂寞是相爱的时差无法开花爱却发芽不是说努力吗坚定就能得到吗为何谁的初恋都有落差,遗落在某年某月寒假,但这段回忆其实没有蒸发……”她们放声齐唱,毫无顾忌。而周菡萏眼底蓄满了泪,只有黑暗做掩。借着放水杯的动作,她悄悄抹去了泪水,可抹不掉的是回忆,痛如刀绞,只有真心投入的人才体会得到。她突然懊恼不已,懊恼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那样回答林老师,为什么不说实话。她明明还深爱着他,深深爱慕着她的恩师,她不知道在场是否还有别人与她心思一致,可她清楚知道,自己这场刻骨铭心的暗恋,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次长久的告别。一曲终了,众人嚎叫鼓掌,气氛爆炸。有男生切了新歌,问林老师要不要一起唱,他推托说想去趟厕所。周菡萏望着他走出包厢,突地,一个念头如电劈过,她也跟着起身,说:“我也去下洗手间。”她要告诉他,那天没来得及说出的话。心底有个声音在嘶喊,如果今天不说,以后就再没机会了。周菡萏疾疾追过去,在卫生间门口等着。片刻,林渊走了出来,洗完手回头,他看见了廊边的女孩,目光有一刻的停滞。四目相对,思绪万千,翻涌如潮。其实林渊早就在看她了。她仍是那个只一眼就会留意到的学生,没有之一。一进包厢,他努力克制,不让自己的视线,太过明目张胆地追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