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来说:“爷爷没骗你,爸爸。”蒲玺一动不动。“从今往后,戒烟,戒酒,好好儿过日子。再作下去,谁也救不了你。”“我知道了。这一回,别说我是参与了丁一樵犯的那些事儿,就是我一时贪生怕死给搞了幅张大千出来,你那个电话就不是救命的,是催命的。”“你知道就好。”“十年前那幅,是我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作伪。那以后我没干过。今后也不会再干。”蒲玺说。晨来看着他,“我能相信您?”“信不信由你。我也不能挖开肚子给你看……给人做鉴定上说点儿虚虚实实的话,赚点儿小钱儿,这我认。大的,没有。”“以前你也说,再不赌了。没一次做到的。”晨来说。“来来。”卧室门开了,柳素因推门进来,身后跟着蒲珍。晨来回头看着她们。卧室光线昏暗,外面明亮些,母亲和姑姑周身像是镶了金边,看上去又美又温柔……她的手在膝盖上搓了搓,轻轻一拍,说:“我知道了,不说了。”“挺晚了,先睡觉。”蒲珍说。柳素因没出声,默默地走了进来。晨来看看母亲,只说了句早点休息。走出来,晨来看看姑姑。蒲珍抬手揉了揉她的肩膀,推推她,说:“去洗洗脸。瞧你脸上这灰蓬蓬的样儿。”晨来洗脸的工夫,蒲珍就倚在门框上,一会儿递香皂,一会儿递毛巾。等晨来洗完脸进了房间,蒲珍把她摁在椅子上,拿手肘给她按摩起肩膀来。“好啦,姑姑。”晨来推拒。“呆着别动。”蒲珍敲打着晨来的肩周。“疼就做做理疗去,就是不听……哎,快点找个男朋友也好,免费按摩师。”晨来歪头看姑姑,“得了吧,免费的才可怕……”“可怕什么,最多互相按摩,两不相欠。”蒲珍说。晨来顿了顿,回手咯吱姑姑。蒲珍笑起来。姑侄俩滚倒在床上,一起笑了会儿。笑声渐渐稀疏,空气又像是凝固了。蒲珍伸手摸摸晨来的头发,说:“睡吧。睡一觉起来也许事情都会过去呢。”晨来不出声。良久,才叹口气。她躺了好一会儿,睡不着。姑姑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一会儿,为了不影响她休息,悄悄起身出去抽烟了……她翻了个身,看到白北川发来了消息,点开看看,是一张照片。摆在吧台上的一杯威士忌,光晕一层层散开,看上去极具诱惑。这画面很熟悉,能瞬间点燃她的记忆。*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04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九)尼卡2021-03-05晨来只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在渐渐打开……她屏住呼吸,侧了下脸,将面孔埋到枕头里。“昨晚随手拍的一张照片,没想到越看越有感觉,越看越喜欢。”北川说。晨来瞄着这句话,不想出声。如果可以的话,也不想接茬儿,更不想回忆……不过她不能不承认这张照片拍得的确很好看。主角虽是那杯威士忌,却像是把周围存在的一切都反射了出来,人,还有故事。她轻轻放大了下照片。远处有两个人影,很小,黑乎乎的,完全看不清楚脸,但是轮廓很清晰,像贴上去的剪影。“好看。”她发了两个字过去。北川回了个笑脸,说:“改天再去喝酒。”晨来一句“下回还是换个地方吧”已经涌到指尖了,到底没打出来,含混地也发了个笑脸。晨来关掉对话框,眼前却似乎还是那杯琥珀色的酒……她就那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这一晚睡得很辛苦,似乎一直在跟着一杯威士忌绕圈子,楼上楼下、户内户外、悬崖深渊。突然“啪”的一声脆响,那酒杯摔碎了。她惊醒过来,还在混沌间,听见外面母亲在说“呀,这是来来最喜欢的碗”,姑姑要她别大呼小叫的。“会吵醒来来的,让她多睡会儿。”晨来抓过手机一看,离闹钟响还有十分钟。院子里已经响起了高爷的咳嗽声、成奶奶喊猫回来吃饭的高调门……老人家都耳背,出点儿声都有地动山摇的劲儿。院里热闹了一阵子,家里倒是安静下来了,不知道刚才被母亲摔碎是哪只碗,也许是那个缠枝莲青花?那只她也算不上喜欢。只是喜欢它看起来清爽。家里的餐具拼拼凑凑不成套数,吃顿饭,一张八仙桌上的碗碗碟碟细数起来能从清中期覆盖到五十年代,多半坑坑洼洼带着伤,有草草锔过的也有金缮——金缮有不少还是父亲自己动手做的。那只居仁堂款识的六寸碟子永远盛着豆腐乳——数量视早间吃饭的人数而定。自己摔碎了再自己补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游戏,可以这么玩儿……晨来揉了下眼,打个哈欠,一激灵,先看新闻。“来来,起床没有?你去看看爸爸要紧不要紧。我怎么瞧着比昨儿晚上肿得还高了呢?你瞧那脚踝,说是完全不敢挪动,搁在床上都疼得钻心。”柳素因推门进来,看晨来盘腿坐在床角,一气儿同她说了这些。晨来的目光没离开手机屏,迅速浏览着网页,只是应着母亲,“知道了,这就去。”“什么事儿那么要紧啊,不是急诊你就先撂下——你爸疼着呢,一宿没睡安稳。”柳素因说。晨来放下手机,说:“我看下有没有出新闻。”她语气是冷静的,柳素因听了却愣了下,“会上新闻?这么大吗?”“不一定。我就看看。”晨来知道母亲容易紧张激动,语气放轻松了些。蒲珍往这边看了眼,催晨来快去洗脸准备上班,说你爸就是能咋呼,又没骨折也没伤着脏器,能疼到哪儿去啊?你妈拿你爸跟菩萨似的待,你甭理她。快点儿吃完饭上班去,瞧昨儿晚上一宿也没睡安稳,静听见你翻身了。晨来答应,果然先去洗了脸。蒲珍陪着晨来,说着话,站在廊子里压腿。“午休补会儿觉吧。今儿下班甭回来了,直接回宿舍睡觉去。家里有我帮忙,你不用挂着。有事儿就给你打电话了。”晨来看姑姑换了运动衣,比例很好的身材苗条而柔软,忍不住问:“姑姑多久没跳舞了?”“可有阵子了。”蒲珍不在意地说。成奶奶赶着她的狮子猫进屋,看见了蒲珍在伸展四肢,笑眯眯地说:“小珍哪,你看看你这身段儿,还跟小姑娘似的……我前几天忽然做梦梦见你,在这院子里跳舞,我还问说这跳得是什么呀,这扮上像《红色娘子军》,是不是?你还跟我说,我跳《天鹅湖》呢。唉,梦里啊,胡来,哪儿有扛枪的天鹅呀?”蒲珍大笑。晨来听成奶奶跟姑姑说话,也忍不住笑。成奶奶进了屋,蒲珍换了条腿来压,转过身来就看见晨来笑,眉一抬,说:“昨晚上睡不好,今儿早上精神倒不错。”“也还好。”“趁年轻折腾吧。酒大伤身不假,不过啊,你隔段时间要不喝醉那么一次,我看你得疯。跟谁喝的?又是小白?”蒲珍问。“嗯。”“都不带换换人的。瞧你俩这出息——明明都是又漂亮又聪明又有趣还有头脑的姑娘……咦,不然你们俩凑一对好了呀。”蒲珍说着自己先笑起来。晨来要笑,却听见母亲在里头哟的一声说姑姑怎么能这么说呢、这还得了……姑侄俩相视一笑。蒲珍道:“得,不说,再说下去,又得费俩碗。这也太费了。”晨来笑得毛巾都要拿不住了。这会儿工夫,她听见父亲在里屋喊疼,忙丢下手里的东西进去看。屋子里空气混浊,她进门先把窗子都打开。新鲜空气冲进来,让人立时觉得舒服多了。她回身看看,父母的这张架子床,像是屋子里又安了个小屋。床头对面的小柜子打开,原先里面是放被子用的,现在摆了个电视机。这会儿电视节目里刚开始播早间新闻,晨来偶尔在医院食堂吃饭时,能赶上看一两眼,瞥了一眼,过去拿药,一颗颗数出来放进药盒的小格子里,先数了一天的量,重新写了标签贴好。柳素因正在问蒲玺早上想吃点儿什么。蒲玺不耐烦,一会儿说这儿疼一会儿说那儿疼,看见晨来走过来,声量却不自觉小了些,面上仍然是烦躁不堪的样子。晨来知道他身上确实是疼,查看他的伤处时,轻声说:“吃完早饭把药吃了。听我妈的安排,不然你自己受罪,她受累。谁家受伤了能一眨眼就好了……”她说着话,忽然觉得父亲怎么反常安静,停下来,立即觉得电视机音量有点大,而且不同步。她皱了下眉,看父亲眼睛盯着电视机,直起身来回头看,怔了怔,确认画面里那个穿着橙色马甲脸部被打码的人是丁一樵。“……日前警方破获一起诈骗案。嫌疑犯利用伪造的书画骗取金钱,作案手法精巧,涉案金额巨大,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目前案件仍在审理之中,本台记者将继续跟踪报道。在今天的《法制在线》栏目中,将播出专题报道,敬请关注。”晨来不看父亲,只将水杯放在他手边,拿过遥控器关掉电视机。柳素因站在晨来身后,一言不发,小心地看看蒲玺的脸色。见他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反应,略放下心来。晨来推推母亲,一起走出去,就看姑姑抱着手臂站在正屋的电视机前,也在看新闻,只是调成了静音。听见身后有动静,蒲珍回头,淡淡地说:“赶快吃饭,不然挤过了早高峰,还得迟到。”“好。”晨来坐下来,果然看到一旁摞着两瓣碎片,正是那只缠枝莲纹青花碗。“手一滑就……”柳素因轻声说。“你爸又该骂我不小心了。”“他砸的比咱们不小心摔的多不知道多少倍,骂什么骂,不过是个盛器……”晨来顿了顿,不说话了。“就是这话了。人还能没个东西贵重——对了,来来,你妈让我帮她想着提醒你。中秋节人秦家来送了节礼不是吗,老太太还特地给你的玩意儿。这份儿心意可得放心上。你找时间过去看看老太太,东西我给你预备。”蒲珍说。“对,我老要提醒你,老忘。”柳素因忙说。“知道。你们不说,我也打算这几天去看看老太太的。”晨来说。“就这么着。我去给蒲玺送饭,你俩先吃。”蒲珍按住柳素因,端了托盘走了。晨来风卷残云地将豆浆油条三五口吞下,要起身的时候才发觉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轻声说:“没要紧。要紧的话,您担心也没用。中午的节目我要是有空会记得看。我先上班了。”她说完起身去拿背包,出门时听见里屋“哗啦”一声响,不知道什么东西扔地上了。晨来觉得心里异常平静,迈出门槛,站在廊子上冲父母卧室那半敞的窗子喊了一句“摔多少都行,记得回头补起来”,大踏步下了台阶。*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3-06第三章 漫长迂回的路 (十)尼卡2021-03-06晨来连续两天都去食堂吃了午饭。今天晚一点,下来时,午间新闻都要播完了。平常大家嘈嘈杂杂人来人往吃过饭便走,几乎没人会长时间坐在那里看电视,要是看了,还看完了一整个时间段的节目,那多半是借机休息。晨来吃饭向来快,这两天吃饭不但慢,且吃完还不急着走,让跟她一起吃饭的孙瑛有点奇怪。“哎,这吸管儿该咬碎了。”孙瑛见晨来盯着电视屏幕只管咬吸管,一大杯奶茶动都没动,皱眉回头看了看。“你要看完这个节目?那我不等你了,我要给我们家小曹同学的老师找个人做下线上咨询。”晨来的目光从屏幕上短暂撤离,问:“咨询哪科?”“神内。”孙瑛说着站起来,见晨来点点头又看电视去了,笑。“看你这样儿,想起我小时候早上出门上学之前都要抓紧时间看几分钟电视剧。我先走了,遇医生,慢慢儿吃。”“好。”遇蕤蕤正闷头吃饭,听见孙瑛这句,拿着筷子的手举了一下示意。晨来像是刚发现遇蕤蕤似的,有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恰好遇蕤蕤抬头,看到她的表情,笑笑。“你不是走了吗?”晨来问。遇蕤蕤是她们这顿饭快吃到中段的时候才来的。在她印象里,他没几分钟就起身离开了。“没吃饱,又去要了碗排骨汤。”遇蕤蕤说。晨来点点头。遇蕤蕤继续低头吃饭,问:“你不是对这个没兴趣吗?”“什么?”晨来问。遇蕤蕤空着的那只手朝斜上方的电视机指了一下,“这节目讲的是文物啊鉴定啊艺术品啊什么的,你不是看着这些就烦的吗?再说这种所谓记者卧底、跟踪调查,能播出来的,能有什么深度,浮皮潦草地说一句揭发乱象啊黑幕啊……”“嘘。”晨来轻声制止他。遇蕤蕤停下来。他立即发觉不太对劲儿,抬眼看看晨来,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才转过头去看节目。他愣了下,立时明白过来。他一松口,咬住的排骨落回碗里——电视机的声量很低,坐在这里也能听清节目的内容。此时屏幕上播出的画面看得出来是隐蔽拍摄的。图像做了后期处理,模模糊糊的一团马赛克,人脸移动到哪,马赛克跟到哪。除了脸,其余部分却未做遮挡,连声音也没有加特效。画外音提示这是无资质的所谓鉴定专家,随意给出鉴定意见,收取不菲的鉴定费。这是如今文物和艺术品交易市场的乱象之一……他又看向晨来。晨来依旧专注地看着节目。手里握着奶茶,想来这会儿应该已经凉了,她也不喝。遇蕤蕤想叫她,看看她的神情,起身去重新拿了杯热奶茶回来,换了她手里这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