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乔捧着那块山水玛瑙,似凝固一般坐在沙发上。他漆黑的眼眸像没有源头的潭水一般静谧,忧郁的气息在其中蔓延。谁也不知道此刻的他在想些什么。“大人,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临近傍晚,他的两名男仆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边,小心翼翼地开口。“啊,天已经黑了吗?”简乔像是从一个冗长的梦境里苏醒,脸上满是恍惚的表情。他看了看被夜幕笼罩的街道,又看了看身旁的一盏烛火,这才把那块山水玛瑙轻轻放进盒子里。然而,在关闭盒盖时,他却停止了一切动作。他捧着盒子,久久不动。“大人,该走了。”两名男仆再次提醒。简乔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问道:“你们说,我该不该给它打一个孔,做成吊坠?”他已经被这个问题纠缠了整整一下午。两名男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选择了沉默。主人将这块玛瑙视作珍宝,他们可不敢胡乱出主意。简乔似乎也不需要两人的回答,停顿片刻后又呢喃道:“可是,打了一个孔,它就不完整了。它会痛的吧?”一颗石头到底需不需要自由和光明,被关在黑暗中会不会哭泣,打了一个孔能不能感觉到疼痛,会不会因此而让自己的人生变得不完整……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显然已超出了两名男仆的理解范畴。只有天性浪漫的人才会产生如此荒诞的联想,只可惜他们不是,于是他们双双压低脑袋,不敢吭声。举棋不定的简乔捧着这块玛瑙,再次陷入沉思。与此同时,回到公爵府的雷哲站在昏暗的长廊里,借着火把的辉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没有面孔的《水泽女神》。“你为什么把她的头发改成黑色了?”老公爵疲惫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几名仆人连忙举起火把,将一盏盏壁灯点亮。又过了一会儿,海伦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穿过长廊,声嘶力竭地呐喊:“我生下了小王子!我要见查理!我要当皇后!我是格洛瑞最尊贵的女人!你们终将见证我的辉煌。”很明显,她疯了。公爵夫人追着她跑进迷离夜色,一遍又一遍凄惶无助地唤道:“回来,海伦求求你快回来!你的孩子早就没了!”曾经把雷哲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她们,与这人擦肩而过时却仿佛完全看不见对方。或许不是看不见,而是终于明白了,只要雷哲愿意,他就可以主宰她们的生死。老公爵看着母女俩的背影,浑浊双眼里没有悲哀,也没有痛苦,只有一片无尽的麻木。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任性妄为造成的。当他故意气死雷哲与莫安的母亲时,这一出悲剧就已经注定了。“所以,你为什么要把她的头发改成黑色?”老公爵执着地追问。他一直都知道这幅画意味着什么。在旁人眼中,它只是一件死物,但在雷哲心里,它却是一个活生生的,而且终将与他相遇的命定之人。他连做梦都会梦见对方。那是他最为珍惜的宝物。“为什么你把她金色的头发涂黑了?”老公爵再三追问。直到无法挽回的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早应该用心去了解这个孩子。他同样是自己的血脉,而且那么强壮、果敢、勇武。他继承了格兰德最为优秀的品质。他想走进这个孩子的世界,而这幅画就是连接那个世界的一扇门。长久地、专注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幅画的雷哲终于有了反应。他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朝长廊深处走去,越过父亲时嗓音低沉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是的,他也不知道。父亲每问一次,他就会在脑海中苦苦思索,却始终找不到确切的答案。忽然有一天,他就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黑发或许会比金发更漂亮。而事实证明,这个想法没有错。涂改之后的《水泽女神》果然比之前美丽了无数倍。黑暗渐渐吞噬了雷哲高大的背影。老公爵转身回望,用讨好的语气急促说道:“我觉得你改得很好。黑色头发的她看上去更神秘,更高贵了。知道吗,你的梦想早晚有一天会实现的。她会来到你身边,并带给你幸福与快乐。”---待在格兰德养病的简乔除了忧心什么时候能回去,还多了另外一个烦恼,那就是应不应该给自己的珍宝打上一个小小的孔,做成项链戴起来。他每天都会捧着那个盒子苦苦思索一会儿,这样倒也消磨了一些无聊的时间。他喜欢待在旅馆的阳台上,就着一杯咖啡,无所事事地坐上一整天。偶尔,阳光会破开阴云与浓雾,从天空的裂隙照下来,每当这个时候,他便会伸出手,接住一捧金黄的阳光,然后默默感受这份难得的温暖。当然,这样的好运气是非常罕见的。不罕见的是,雷哲每天都会骑着马从他的阳台下路过。看见简乔,他总会勒紧缰绳促使马儿扬蹄停顿,然后高声询问:“你那块玛瑙卖不卖?我真的很喜欢它!我对它一见钟情!”“不卖。”简乔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雷哲双眼冒火地瞪视他,模样显得很恼怒,却又会在第二天来临的时候继续问出同样的问题。他对那块玛瑙的喜爱似乎在与日俱增。又过了一段时间,已在格兰德和波尔萨站稳脚跟的简乔陆陆续续收到很多请柬。其中,安德烈亲王的宴会是绝对不容推拒的。哪怕明知道去了亲王府会发生不可控的事件,简乔也必须前往。得罪未来国王的代价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一旦国王下达开战指令,各大领主的军队就会集结起来把迪索莱特城踏平。在权力中心,简乔只是食物链的底层,若想往上爬,他必须拥有更多军队和武器装备,而这些都需要钱。钱从哪儿来?从自由贸易中来。怎样达成自由贸易?与国王和各大领主交好,就能达成自由贸易。所以,这是一个闭环,身处其中的简乔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只能忍辱负重,步步前行。他如期抵达了亲王府。一名仆人把他带到安德烈亲王身边,而那人正躺在一名浓妆艳抹的年轻男人怀中,左手一杯烈酒,右手一袋水烟,飘飘欲仙地享受着烟酒和美人所带来的感官刺激。簇拥着安德烈亲王的人也都醉态朦胧,神情恍惚。他们笑着、闹着、扭动着,像一群狂舞的蛆虫。而其他宾客也都在尽情享用美食、美人和美酒。与其说这是名流盛宴,不如说这是一个成年人的游乐场。走到近前的简乔立刻皱起眉头。他闻到了鸦片的气味,常年浸淫在香水中的他绝对不可能错辨这款特殊的香料。于是他明白了,安德烈亲王手中的水烟袋塞的不是普通烟丝,而是能让人疯癫的毒品。简乔放眼四顾,发现场中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在抽水烟,喝烈酒。不需要劳作,也感觉不到生活压力的这群所谓贵族,只能用病态的方式去追求快乐。他们的根已经腐烂了。与一群抽了大烟,还喝得烂醉如泥的狂人待在一起会发生什么,简乔不用想也能明白。于是他转身离开。然而,安德烈亲王已经踉踉跄跄地扑上来,一把将简乔拉入怀中,双双倒在软椅里。他大笑着对所有人说道:“快看呐,这就是传说中的花都伯爵。他本人是不是比花儿还要漂亮?”安德烈亲王一边说一边捏住简乔的下颌,迫使他仰起脸,供所有人观赏。放浪形骸且神智迷离的他,把简乔当成了伶人、歌者,或者侏儒一流。这个来自于偏远小城的伯爵,在没有强大军队的保护下,只是一个可以任意亵玩的小东西。站在周围的宾客肆意打量着简乔,然后发出哄堂大笑。还有人吹响了充满挑逗意味的口哨。简乔心中猛然升腾起愤怒的火焰。然而更糟糕的是,强烈的怒气让他过于苍白的肌肤染上一抹极艳丽的绯红色泽。而这样的美景让安德烈亲王更加不舍放手。他轻轻抚摸着简乔的脸颊,惊叹道:“亲爱的,你的皮肤像牛乳一般细腻。你可真是一个宝贝!”簇拥着安德烈亲王的那些人也都露出垂涎的表情。这是一群被欲望支配的野兽。身份高贵的猎物不会让他们退却,反而会更加激发他们撕碎对方的冲动。他们喜欢残缺,痛苦与绝望。当然,这残缺、痛苦与绝望,必须发生在别人身上。简乔奋力挣扎起来。但大病初愈的他根本不是身体强壮如公牛的安德烈亲王的对手,更何况这人的理智已经被毒品完全腐蚀,并陷入癫狂。一名血统纯正的伯爵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他只想摧毁这个美丽而又脆弱的小东西。简乔的肩膀被安德烈亲王死死压住,周围的人也都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禁锢住了他的肢体。站得更远一些的宾客们看见简乔狼狈而又可怜的模样,不由发出嘲笑的声音。对于这样荒唐的景象,他们早已司空见惯。这是一群身处权力中心的人,他们拥有强大的军队和取之不尽的财富,他们可以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安德烈亲王不断摩梭简乔的脸颊,并把指腹摁在他殷红的薄唇上,来回擦拭。“天呐,你竟然没涂口红。你的唇瓣像玫瑰一样娇艳。它们真美!”安德烈亲王嗓音沙哑地呢喃着,脸上露出意乱情迷的神色。简乔看着这人渐渐被欲望扭曲的脸庞,已然明白,某些可怕的事很快就会降临在自己头上。即便他不顾体面地大喊救命,在场也不会有人搭理他。这些宾客只会冷漠地看过来,然后摇头莞尔。对他们来说,这叫处变不惊,也叫贵族风范。回去之后,他们不但不会同情简乔的遭遇,还会把他的痛苦绝望当成笑料,宣扬给所有人听。这不是名利场,而是斗兽场。每一个混迹于其中的人,不知不觉都会同化成兽。不甘为兽的人会被活生生剥夺掉人格与尊严。侍从端来一瓶烈酒。安德烈亲王连杯子也不要,直接便把酒瓶拿过去,准备往简乔口里灌。之前环抱着安德烈亲王的那名浓妆艳抹的男人狠狠揪住简乔的头发,说出口的话肮脏至极:“小母狗,快抬起你的脑袋,好好把这瓶琼浆喝下去。我敢保证,要不了多久,你会喜欢上我们的游戏!你会抱住我们的大腿苦苦哀求,而我们会让你喝一点特别的东西。”周围的人领会了这句话的深意,于是发出更邪恶的笑声。简乔的身体已经被冷汗打湿,漆黑双眼里涌出源源不断的绝望和恐惧。恍惚中,他仿佛回到了上一世。被这些人禁锢的感觉,与被母亲夹在腋下送往江水的记忆重叠在一起,令他产生了强烈的呕吐的欲望。他恶心得快要晕厥了。愤怒的火焰早已在庞大的恐惧中被压灭。失去了怒气的支撑,简乔害怕得浑身发软。安德烈亲王搂着他仿佛没有骨头一般柔软的身体,笑得越发猖狂。周围的宾客或冷眼旁观,或置之不理,或满脸鄙夷。没有任何人试图走过去,把简乔从无尽黑暗中拉出来。当安德烈亲王捏开简乔的下颌,把辛辣烈酒灌入他口中时,一只大手忽然从后方伸出,夺走了酒瓶。“列位,你们越界了。”一道饱含煞气与威胁的低沉嗓音让喧闹的宴会厅变得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停止了享乐,其中也包括安德烈亲王。演奏音乐的伶人与歌者像一只只被拔了舌头的兔子,瑟缩着挤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