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在大家全神贯注的警惕目光之下, 悠悠地被抬了过去, 什么都没发生, 最终在一家未打烊的首饰铺之前停下。
里面的女子掀开轿帘走了进去, 两个轿夫靠在外面等她。
由两名泽安卫扮成的轿夫姿态看似轻松, 实际上心里暗暗戒备, 同时注意着店铺里面和街头的动静。
眉初站在柜台前,漫不经心地翻着一堆首饰,胡乱挑选了几件, 说道:“包起来吧。”
这女子看上去就是一副阔绰的样子,挑选的首饰更是价值不菲,掌柜的眉开眼笑地答应着,眉初却忽然听到店后隐约传来一些动静,像是女子哭泣, 又隐约夹着着几声狗叫。
虽然这种声音在日常生活中再平常不过,但此时情况特殊,还是让她有点在意,向那边走了几步, 侧耳倾听。
店家包好了首饰转过身来, 见状凑过去道:“小姐, 您这是还有什么吩咐?”
眉初随意道:“掌柜的,你这后面怎么有女人哭声, 跟媳妇吵架了?”
店家笑道:“瞧小姐这话说的, 小的现在还是光棍一条, 哪来的媳妇。我这屋子后头另外还有一户人家, 好像是上个月死了兄长,那家的姑娘总是哭个不停,没完没了的,烦人得很。”
眉初一听,也就没了什么兴趣,又东拉西扯了几句,接过东西出了铺子。
轿夫闫洋一副殷勤姿态,小跑着过来给她掀轿帘,低声道:“出来这么快,里面怎么没人杀你?”
眉初低声道:“我也想。人不来我有什么办法?大概是看我可爱下不了手吧。”
常彦博在旁边噗嗤笑了一声,眉初道:“笑什么?”
常彦博低声道:“没什么……就是觉得,精神不正常的凶手,果然审美品位也好不一样呢。”
眉初也跟着他笑,直笑的手都软了,一包首饰“哗啦”一下洒在地上,珍珠项链断了,滚落一地,她连忙惊呼道:“小常子,快给本小姐把那些珍珠都捡回来!”
闫洋听见“肠子”两个字之后,不由也笑了,又连忙忍住。常彦博十分不愿意,磨磨蹭蹭地说道:“小……姐,天都这么晚了,几粒珠子而已,不要了吧。”
眉初尖叫道:“你这个蠢货,那是珍珠!一粒珠子能买十个你,很贵重的!”
这一嗓子嚷出来,不光她爽,连闫洋心里都在“哈哈哈哈哈”,常彦博暗自磨牙,粗暴地搡了闫洋一把,闷声闷气地说:“小洋子,一起找啊!”
闫洋干脆地答应道:“好嘞,常子哥!”
几个人的声音在空旷的街头传出去老远,白亦陵郑重地告诉盛知:“北巡检司的人大多数都不是像他们这样的,你别误会。”
盛知也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另一头,闫洋一边说一边凑到常彦博身边去,假作捡珠子,反倒几脚将那首饰踢的更乱了。
常彦博想踹这个专门捣乱的缺德鬼,闫洋倒是先迅速地推了他一下,低声道:“醒醒!你不会真觉得自己是个急着回家睡觉的轿夫吧!”
常彦博实在入戏太深,被他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他们是为了等着凶手过来杀人的,不是为了把眉初抬到这里,再给原封不动地抬回去的!
于是他和闫洋顺着珠子滚动的方向假作寻觅,走的离眉初更加远了一些。
白亦陵和盛知也都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个方向,全神贯注地观望。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时候,永定侯夫人傅敏竟然出现在了首饰铺子后面的那户人家当中。
这间屋子从外面看去显得简单而朴素,但内里的布置却是十分舒适,如果有识货的人仔细看去,会发现无论是床上的被褥、桌上的摆件,以及饮茶的器皿,都是公卿之家才能用上的精致物品。
傅敏的脸被烛火映着,却依旧十分苍白,更显得容颜楚楚。她声音颤抖地询问道:“你说他死了?!”
她对面坐了个大约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容貌姣好,眼圈也是红红的,闻言用帕子点了点眼角,哽咽道:“夫人,我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自从爹娘去世之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前几日他不过是感染风寒,请了大夫过来,都说吃两幅药就好……”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又下来了:“我按照方子熬了药喂他喝,他还一直嚷着药苦,要糖吃……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有一天晚上就高烧不起……第二天、第二天就不行了。”
傅敏近来实在是事事不顺,眼下又听见这个噩耗,一时间又是悲痛又是气急,霍然站起来,重重给了那女孩一个耳光,怒斥道:“不过普通的风寒而已,怎么会危及性命呢!肯定是你这个贱婢没有好好照顾!”
屋外的一条老狗被这里的动静,汪汪叫了起来。
她外表娇弱,力气却实在是不小,女孩冷不防挨了这一巴掌,连耳坠子都打飞了,却不敢说什么别的,低着头道:“夫人,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大夫请过来守了整晚,该服用的药也都想法子弄了来……”
傅敏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女孩怯生生地说道:“我找不到您啊。”
傅敏一时语塞,这才意识到她自己询问了一个傻问题。多年来,一直是她单方面和女孩这一家联络的,而对方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与住所,自然也没有办法找到她。
再加上她这一阵子百事缠身,没有时间关切这一边,竟然在人死了将近一个月之后才得知这个事实。
房间里的两个女人一时之间都陷入了沉默,外面的狗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疯狂地叫着。
女孩忐忑不安地看着这位尊贵又美丽的夫人,她看着傅敏的表情,以为她下一刻就会嚎啕大哭一场,但没过多久,傅敏冷冷的声音就重新响了起来。
“琥珀姑娘,我知道你都在跟我玩什么鬼心眼。”
琥珀正是女孩的名字,她一下子愣住了,茫然地看着对方。
傅敏淡淡地说道:“你不必在我面前装出这么一副无辜可怜的样子,人都没了快一个月了,当然你说他怎么死的,他就是怎么死的。好罢,我最近事忙,也确实没有功夫过多纠缠,念在你们一家照顾了他多年的份上,我就不追究了。”
“而且我听说——”就在琥珀脸上露出喜色,刚要拜谢的时候,傅敏忽然又话锋一转,问道,“你要成亲了?”
琥珀瞪大眼睛,愣了愣,才慌乱地说道:“是、是的。”
傅敏笑的刻毒:“是不是觉得成亲的时候带个累赘,会被婆家嫌弃,所以他才会死的?”
琥珀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骇然道:“夫人,您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呀!夫人明鉴!您对我一家恩重如山,即使是拼着这一辈子不嫁人,我也是想把夫人交代的人照顾好的,这完全是意外,我心里亦十分难过!”
傅敏摆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好了,我已经说过了,不会再追究你这件事,你看你,怎么又拐回去了。”
她话说的好听,琥珀却战战兢兢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从这一刻开始,真实地意识到了她的可怕。
果然,傅敏接下去说道:“不过,你也确实真的不用成亲了,你的未婚夫张言,昨天已经另外聘下了别家的好姑娘。”
琥珀勾着背,低头不敢说话,心中却渐渐滋生了一股恨意。正是昨天,眼前这位夫人派了一个下人来询问,多年前她托付自己一家照顾的那个人身体如何,近况可好,然而得知的却是那人的死讯。
所以今天自己的未婚夫就要另娶他人,还用问吗?这就是在报复!她也是在告诉自己,永远都无法逃脱出她的摆布!
傅敏又道:“还有。这么多年来,你家里人能住上这样的房子,能用得起这样的东西,都是因为沾了他的光。现在人已经去了,这些物品房屋我自然也要收回,宽限你一晚,明天就搬出去吧。”
男人没了可以再找,钱没了可就真的完蛋了,这话比刚才的那句还要狠。
琥珀大惊失色,连忙跪在了地上哀声说道:“夫人,我母亲早逝,生父另娶,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所能依靠的,除了夫家,就是这住所,您如果把两边都掐断了,那是存心要我的命啊!夫人,求您看在我们家里的人这么多年来尽心尽力为您分忧的份上,给琥珀留一条生路吧!”
傅敏冷眼看着琥珀哀声求恳,毫不动容。她把人交代给这家照顾,这么多年来都好好的,怎么会这丫头要嫁人的时候就出了事?肯定是她从中捣鬼。
要不是因为白亦陵害得自己手上现在根本就无人可用,她连杀了面前贱婢的心都有!还想要东西?呸!
傅敏笑了笑,拢拢肩上的披帛,慢悠悠地说道:“你言重了,凭你的姿色,死不了的。明早就出去吧。”
她说完之后,带着十足的恶意欣赏面前女子脸上的震惊之色,将这个可怜虫一样的女人随意摆弄,看着她惊恐不安的神情,让傅敏仿佛感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怨气都得到了纾解。
于是,她就带着这种只能在小人物身上得到的、悲哀的得意,款款走了出去。
琥珀心里慌乱极了,跪在地上哭了一会,又觉得还是非得让傅敏改变主意不可,想想无家可归的悲惨未来,她一咬牙,从屋子里面追了出去,打算再哀求傅敏一番。可是这个时候,已经看不见傅敏的影子了。
琥珀想到如果从这里就近穿过旁边的一条小巷,正好可以抄近路赶到前面那家首饰铺的门口截住傅敏,于是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首饰铺的前面,眉初正不耐烦地跺着脚乱骂,借公差压迫臭男人:“快找!找仔细些!少了一粒珠子,老娘把你们剁碎了喂狼崽子!”
越走越远的常彦博小声嘀咕道:“刚才还是‘本小姐’,又装漏了。”
正在这时,白亦陵一下子从树上站起来,低声道:“有人来了!”
一道黑影匆匆冲向眉初,白亦陵负责远方策应,没动,看似平静的周围一连窜出来好几道身影,连同猛然回身的常彦博和闫洋,风一般向着那个突然闯入的疑似凶手冲了过去。
白亦陵眉头紧皱,双眼紧紧盯着那个方向,突然一拳捶到了身边的树干上,神情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