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的,”洪崖点头,拿出一张熊皮往洪文身上比划几下,“别说三月,就是到了四月,有的地方还下雪呢!”一群南方来的何家人听了不觉骇然,齐齐打了个哆嗦。何家婆媳忙叫了针线上的人来,吩咐他们连夜将这些皮毛赶制成衣裤斗篷,“针脚定要细细的,我记得库房里还有西洋来的什么天鹅绒缎子,就拿那个做里子,格外暖和……”洪文张开胳膊给她们量尺寸,老太太眯着眼看了会儿,“这孩子又拔个儿了,做的时候多放出一寸来缝上,回头他再抽条了,自己挑了线放开照样能穿。”针线娘子应了。洪文一听大喜,努力伸长了脖子问道:“前儿我还觉得裤腿儿有点漏风,没往心里去,原来长个儿了。长了多少?”谢蕴哈哈大笑,“也别得意,总越不过我去!”又对着洪文叹,“断没料到你有这般志气,此去千里迢迢,万事当心。阿绛他们还想替你摆宴送行,我想着你统共只有三天空,肯定忙得了不得,被我拦了。”洪文笑,“拦得好,又不是一去不回,来日他成了举人老爷,我从关外回来还要让他请我喝酒哩!”话音刚落,他脑袋上就挨了小何夫人一巴掌,“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胡说八道什么!”洪文哎呦一声,缩着脖子认错。谢蕴哈哈笑出声,从袖子里抽出两张纸来,“阿绛对你佩服得了不得,连夜写了两首诗,嘱咐我务必拿给你瞧。”洪文直挠头,“这可是焚琴煮鹤了,我对诗文一道着实一窍不通。”不过心意难得,他展开细细读了一回,虽然不明白其中典故,但就是觉得很厉害。众人正忙得热火朝天,忽听有人敲门,不多时,管家毕恭毕敬拿着一封信进来给洪文。洪文打开一瞧,铁画银钩映入眼帘:申时,四海酒楼。是嘉真长公主的字!都说字如其人,这话实在不错,嘉真长公主虽是女儿身,但性格刚强,一手字也不似寻常女孩儿家柔软,很有些锋芒毕露大开大合,叫人看了便觉心胸开阔。见他神色变幻似喜似叹,何元桥出言问道:“怎么了,谁来的信?”洪文跟没听见似的,“什么时辰了?”何元桥略一想,“未时过半。”洪文一拍大腿,“哎呦,要来不及了!我出去一趟,晚上不必等我了!”说吧,一头扎进屋里换了衣裳,急匆匆出门去了。剩下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洪崖挑了挑眉,摆摆手,“不必管他。”那信用纸考究,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淡淡香味,写信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还是四海酒楼,还是那个包间,洪文进门前还特意整理了下衣裳,这才强压着心跳敲门进去。嘉真长公主俏生生凭窗而立,一改往日飘逸装扮,竟穿了一身墨绿色滚银边的箭袖骑装,下头配着乌云绲边马靴,见他来了,倒背着手走上前,“这可省了你提裙摆的事儿啦。”洪文看个不住,眼中满是赞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嘉真长公主故意逗他,“好不好看?”洪文见她满头乌发都绑成两根麻花辫,最后又一遭儿拢在脑后,越发显出一段纤长天鹅颈,不由一阵恍然,“好看。”嘉真长公主噗嗤一笑,“傻样儿!”托隆源帝的福,中间夹着的窗户纸被捅破之后,两人倒比原先更放得开了。洪文也跟着笑,又认真道:“是真好看。”嘉真长公主道:“若说你油嘴滑舌,偏连个新鲜好话儿都不会讲。”洪文不禁十分羞愧,“回头我找人学。”嘉真长公主咯咯笑出声,“呸,正经的不学。”说得洪文也笑了。他见嘉真长公主这一身虽俏皮,可难掩单薄,便问:“我来时外头天阴沉沉的,保不齐要下雪珠,公主难不成就这么来的?别冻坏了。”“那不是大氅?”嘉真长公主朝墙角屏风处努了努嘴儿,果然一件黑狐皮斗篷,下摆处祥云纹锁边。洪文恍然大悟,“进门后只看见公主了,却哪里还有心思找旁的。”嘉真长公主俏脸微红,心里却十分受用。落座不久,青雁亲自上来倒茶,洪文诧异道:“青雁姐姐也在!”青雁白了他一眼,心道您没瞧见大氅算什么,看不见我们这几个直挺挺的大活人才算真本事……“说起来,公主今儿怎么能出来了?”洪文喝了一口热茶,身上的寒气渐渐消退,四肢也渐渐暖起来。“你都要走了,皇兄再关着我又有什么趣儿!”嘉真长公主道。洪文心头一颤,舌头好像突然艰涩起来,几个字也说得吞吞吐吐的,“公主,我……”嘉真长公主一抬手,“不必多言,我都知道。”洪文心里又酸又涩又甜,“我这一去,快则六月,慢则一年……公主千万自己保重。”原本他自己都想清楚了的,可现在真要面对面说时,却莫名艰难,好像全身上下都绑了藤条,恨不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嘉真长公主歪着脑袋的样子很有几分俏皮,“你是不是觉得正值这个当口,自己却悄默声往关外去了,怕我怪你撇下我一人在京城?”她冷哼一声,高高扬起下巴,“若你这么想,不光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我。”在这之前,两人皆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这般直白的言辞,此言一出,洪文不由心神剧震,脱口而出,“公主不是那样的人。”嘉真长公主诧异道:“那为什么不跟我讲?倒显得我多么不通情理似的。”洪文头脑一热,“我怕见了你之后,就说不出口!”怕见了之后,就不舍得走。嘉真长公主先是一愣,然后一双杏眼慢慢睁大,里面渐渐升腾起复杂的情绪,好像有什么一直被压抑着的东西自下而上奋力翻滚,几乎要破茧而出。突如其来的话仿佛一块巨大的甜蜜的硬糖,从天而降,狠狠砸在她的灵魂之上,甜蜜而滚烫,让她的身和心都跟着打颤。话一出口,洪文也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可旋即又觉得心里畅快极了。有些事,有些话,憋得太久了真会叫人发疯。他索性不吐不快,“我,我从不知道情之一字这样磨人,一发作起来,什么前途抱负都不想要了……可若想长相厮守,又不得不做……”嘉真长公主长了小二十年,何曾听过这样炽热激烈的言语?胸口突突直跳,狂喜、惶恐、惊诧等诸多情绪相互缠绕,直冲得她眼前一阵阵晕眩。一直温柔的洪太医此时活像变了个人似的,嘴里说着叫人面红耳赤的大胆的话,素来柔和的眼睛也多了棱角,澄澈得像冬日冰封的湖面,笔直、尖锐,好像能直直看到人心里去。“你,你大胆!”嘉真长公主忽然有些慌乱,连忙别开眼。洪文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青雁等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回过神后赶紧避出去。之前那次相拥不过是为了躲避马车无意为之,可现在……嘉真长公主直觉他的手热得发烫,一路烫得自己心尖儿都颤了。“要死啦!”她小声道,“有话就说,青/天白日的,拉拉扯扯像什么话!”洪文骤然回神,忙松开手,“微臣该死!”嘉真长公主连忙收回手,总觉得那块肌肤仍旧热得吓人,结结巴巴道:“你自然该死!”两人脸上都热辣辣的,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就这么直挺挺坐着,也不说话。屋子里好像突然燥热起来,叫人口干舌燥。偶尔谁瞧谁一眼,马上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又针扎似的慌忙避开。可才一避开,却又觉得四目交对的滋味儿铭心刻骨,令人难以割舍……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嘉真长公主低声问道:“听说那里冷得厉害,东西可都带齐了?”洪文脑海中回荡的全是她方才含羞带怯的模样,越发觉得可怜可爱,恨不得一颗心都跟着化成水,“差不多了。”“什么时候走?”洪文道:“正月二十五,”顿了顿,又道,“也不用送,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嘉真长公主扭头瞪他,“真不害臊,谁说要去送了?”*********正月二十五转眼就到。洪文和赵太医等人都要先坐船,后者沿着运河顺流南下,而东北部分河流仍未解冻,洪文则要在几日后换车,十分折腾。清晨的空气冰冷而尖锐,活像一把把小刀片似的顺着喉咙刮下去,一路横冲直撞来到五脏六腑,炸出浑身鸡皮疙瘩。何家人、韩德、谢蕴和那对堂兄妹……几乎洪文相熟的人都来送行,占据了码头不小一片地方。洪文与他们一一作别,可视线却不住那弥漫着薄雾的皇城方向飘。该不会……真不来了吧?不来也好,多见这一面也无用,只徒增烦恼罢了。可,可若真不来,再见面恐怕就要一年之后……哪怕再多见一面也好啊!不,还是不来的好……“洪大人,”程斌亲自对着单子将大家的行李检查两遍,这才跑到船头上说,“船夫说看天色不好,恐怕要起雾,说是要提前起锚呢。”“提前?”洪文诧异道,“不能再等等么?”说着,他又用力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往远处瞧了眼。何元桥知道他的心思,上前低声道:“别耽搁了吉时,回头还能写信呢。”谢蕴茫然,也顺着往那头看,奈何除了一片茫茫雾气什么都没有。“等谁呢?”洪文顾不上搭理他,一边被程斌拽着下船,一边继续努力眺望着。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