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寒之记得,他在登基的前一天,还信心十足地表示要当个明君,可就在第二日亲眼瞧着那辆马车远去时,他方才觉得,自己可能要违背最初的期望了。他注定要被美色牵绊,当不成明君。第一日,他在反思。第二日,他开始走神。第三日,他心烦意乱。第六日,他相思成疾。pao pao直到这第七日,他才大手一挥,管它什么劳什子的明君,草草批完奏折便换上常服坐上马车出了宫,直奔丞相府。路上,他甚至还不顾形象地和驾车的小太监低吼了一声,叫他快点。终于,在他不断的催促下,小太监半个时辰便将马车赶到了丞相府。当小太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功成身退、松一口气时,他们家皇帝陛下却突然站到他面前,问了句:“你觉得今日朕的着装可整齐?”“整,整齐。”他是刚调上来的小太监,从前是在御马菀喂马的,不知为何,新皇上任,突然把之前先帝旁边的大太监玉泰公公调去了御马菀,顶替了他的位置,他便被调来专门赶宫里的马车。这还是他第一回 亲眼见到他们这位年轻的新帝,还是近距离面对面的这种。他当然不敢胡言乱语,恭恭敬敬地答了皇上的话,而且答的也是真话。他们这位新帝生得俊朗,眉清目秀,身形也高大挺拔,一身月白锦袍穿在身上,更显得飘逸如仙人,哪还有什么整齐不整齐之说?况且,若是衣衫不整,那才更添几分风流意味,引得深闺小姐们掷果盈车呢。当然,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说出口。下了马车,宋寒之抬头看了眼头顶上方的牌匾,一阵怀念涌上心头。这不是他第一回 来丞相府,少年时,也是他与里头那姑娘初见时,他来过这座尚未挂上眼前牌匾的相府,背着背上的姑娘,他把人送到门口便告辞了。这一告辞,就是十年。回忆过后,他温柔地笑了笑,让门口慌乱紧张的小厮进去通报。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远,他以为来人是方才的小厮,正打算上前,却刚好与来人撞了个满怀。怀里的自然不是那小厮,而是他日思夜想的、心尖上的姑娘。姜雪蚕方才得知夫君来了自己家,心中雀跃,提裙一路小跑过来,不想,跑得有些急,没稳住身形,一下子撞入了跟前人的怀里。许是因为这怀抱太过温暖,心跳声又太过熟悉,她竟起了坏心思,想一直赖在这儿不走。但是不可以。眼前人如今是皇帝,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很多人、很多事,她不可以如此自私。她垂下眼睫,正想退后半步离开这个怀抱时,一双大手却突然触到她的后背,又将她猛地带入怀中。温热的吐息旋进耳蜗,一股重量压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可她却不想、也不舍得推开。许久,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她的眼眶也渐渐滚烫湿润。“这是第七日”,他说,“我等不及,便来寻你了。”“夫君,我想你了。”姜雪蚕声音低低的,语速却很快,她想率先道出这声相思,语罢,又含泪笑了笑,还是让夫君抢了先。“咳咳——”可惜,两人还未温存多久,来自不远处的咳嗽声便打断了这旖旎缱绻的气氛。这声音的主人自然是此刻又急又气的老丞相。方才小厮来报,他还在处理手头的公事,当然,再急的公事,也比不得要去迎接这位突然大驾光临的贵客。他这一路也跑得很急,奈何身形庞大,小山丘似的肚子又一颠一颠,影响形象不说,还影响他的脚速。他这样急迫,目的当然不止是去迎接,方才他听到女儿房间那儿也有动静,瞬间便能想到女儿想去做什么,飞快放下公文想要冲在女儿前头阻止她。然而,年轻人果真是年轻人,腿脚就是好,他不得不服老了。好不容易从房间赶过来,结果入目便是眼前这二人相拥的旖旎画面。他当即便刹住脚步,心里没了主意,他想离开,却又怕女儿受欺负,可不离开,他又怕长针眼。两相权衡之下,他还是咬咬牙,壮着胆子咳嗽了两声,打断了二人的动作。偏那色胆包天的年轻皇帝还不肯罢休,又搂了搂他女儿的纤腰,偷偷和他女儿耳语了句什么话,之后才恋恋不舍地将他女儿放开。但不是完全放开。因为两人的手还是缠在一起的,十指相扣的那种。丞相活了大半辈子,也纵横官场许多年,这会嘴巴竟又张又合,忘了要说什么。倒是眼前这位新皇,年纪轻轻却沉得住气,刚还与他女儿耳鬓厮磨,这会却像没事人似的,一本正经地与他点头打了个招呼,道了声“丞相大人好”。他能好就怪了。不过很快,他就从这份恼怒中脱离,变得冷静下来,因为眼前人突然拱手道明了来意。“丞相大人,朕来接雪蚕回宫。”他能答应就也怪了。可他不能将这话挑明,只得另想法子。“皇上远道而来,先进屋去歇歇吧,老臣看这外头的小太监和马儿都累坏了。”丞相一脸假笑,往宋寒之身后指了指。被点名的小太监和马儿齐齐扭头看着这位目光不善的国丈大人,呆呆点了点头,当然,点头的不是马。“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宋寒之也不知道他这个未来的老岳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看了眼身侧笑靥如花的人儿,心想要接她回宫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便乖乖牵着她进了门。见二人逐渐走远,丞相才叫了个小厮过来,在其耳边低声吩咐:“拿坛酒过来,最烈的那种。”小厮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家老爷,老爷不是什么嗜酒如命的人,这烈酒更是从未开过封,今日皇上突然大驾光临,老爷却要开这烈酒,且不说皇上酒量如何,万一把他自个儿给喝出个好歹来……“赶紧的,别磨磨蹭蹭。”丞相皱着眉头,不悦地催促了他一声。小厮咽了下口水,不敢再多想,乖乖地跑去后院拿酒。*宋寒之从未见过丞相对他满脸堆笑的模样,这是第一回 。“皇上大驾光临,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老臣家中简陋,实在没什么好招待的,唯有几坛佳酿,想邀皇上共饮几杯。”说罢,他就将一大坛烈酒推到宋寒之面前。“爹爹,我记得这坛酒在后院埋了好多年了,从未挖出来过,而且咱家只有烈酒会这么放”,姜雪蚕小声嘀咕着,又不动声色地把酒给推了回去,“夫君他酒量不好,还是换一坛吧。”不成想,她这番话让在场两个人都身子一震,各怀心思。丞相听了这话,当然是暗暗窃喜,酒量不好?酒量不好才好呢!他就是想把这色胆包天的皇帝灌醉,一来是想解解心头之恨,二来便是想让这人暂时忘记接他女儿回宫这事。哪怕只忘一会儿也好,他才只和女儿待了七天,还有许多话想和女儿说,才不舍得这么快就将女儿送进宫。而另一头的宋寒之听了心上人这话,脸色却不大好,他怎的就给她留下了一个“酒量不好”的印象?难道是上回他生辰宴那次,他借着些许酒劲又和着几分私心,对身旁这人儿做了些不大规矩的事,便让她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其实那晚他在酒后又饮了茶,酒气已经解了大半,拥她入怀完全是出于私心。但如今桌上有他老岳丈在场,他只好把脱口而出的辩解之言又给憋了回去。再说这酒量的事,他其实从小就在宫里受过专门的训练,能喝不少,哪怕醉得快,但解得也快。可惜这事除了他,在场的没一个知晓。“既然丞相大人如此盛情邀请,那朕便却之不恭了。”宋寒之温声应下,又拍了拍身边人儿放在桌子下的小手,让她安心。丞相眼尖,自然也发现了他们这些小九九,心中冷哼,心想一会有他好受的。丞相拍了拍手,两个小厮应声前来,各自站到他和宋寒之身边,为二人斟酒。眼见着对面那人的碗被满满地倒上烈酒,丞相满意地笑了笑,他特意嘱咐小厮拿了两只大海碗过来,心道今日为了女儿,他就要豁出去一番舍命陪君子了。“爹爹,您这几日也总是咳嗽,还是不要喝烈酒了,当心身子。”姜雪蚕一脸焦急地劝对面莫名兴致高涨的爹爹。“乖女儿,别担心,你若不想闻这酒气,就去自己屋子里待着,皇上这边有爹爹我在呢。”丞相心思一转,想借此让女儿脱离对面那人的视线。不想,他这宝贝女儿听了,神色更为焦急,心道一定要好好在这儿看着这俩人,中途也要再劝几句。一番寒喧过后,丞相嘴角一勾,端起面前的海碗笑着对眼前人说了句“请”。宋寒之见状,也不摆架子,撩了撩袖摆也将面前的海碗端起,率先喝了几口。丞相眉头一挑,也跟着饮了半碗。一来二去,两人面前的海碗已经空了好几次,酒坛里的烈酒也慢慢见了底。半个时辰后,姜雪蚕托着腮,心里没了主意,因为此刻在她对面和旁边的是两个完完全全的醉鬼。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此时倒是消失地一干二净,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如今这俩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坐到了一处,正勾肩搭背地比赛说着对她的好。“老臣我含辛茹苦将女儿养育大,既有功劳又有苦劳!”丞相满脸通红,指着对面的姜雪蚕朗声道。“朕自小与她相识,念了她十年。”宋寒之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脸色也不比丞相好多少。“老臣只想让她嫁个老实人,安安稳稳过一生。”丞相吸了吸鼻子,竟落下两滴清泪来。“朕不要三千后宫,只要她一人,这辈子,只会对她一个人好。”宋寒之附在他未来的老岳丈耳边,喃喃道。“嗝,真的?”丞相打了个酒嗝,扭过半张脸,带着几分怀疑地问。“真的,朕发誓。”宋寒之举起手,眼神朦胧,可确确实实看向的又是姜雪蚕那边的方向。“女儿你瞧,他发誓了,皇上、当今天子为你发誓了。”丞相也看向自己的女儿,一会哭一会笑,但是外人都听得出他这是高兴的语气。姜雪蚕被眼前两个男人同时注视,一时竟不知该看向谁,纠结半天,最后只得皱着眉头说了句:“爹爹,夫君,你们都喝醉了。”“爹爹可没醉,爹爹千杯不倒,嗝”,丞相又打了个酒嗝,把目光转向宋寒之,“至于皇上,爹爹就不知道了。”“朕也没醉。”宋寒之垂眸摩挲着碗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