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从心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救世主,她充其量就是提前翻看了剧本的局中人。
在活女神们逐一做出选择的瞬间,这个链结蟠龙神的集群意志、临时编织出来的粗糙梦境也逐渐崩毁溃裂。集群意志的强大在于思想信念的高度统一,但其弊端也在于此。当“群体”做出决策之时,个体即便心有不甘,声音也会湮没在大势所趋的洪流里。
蟠龙神近似于神,但终究还不是神。祂的集群中还蕴含着复杂的人类情感,并未彻底被信仰与概念覆盖同化。
那些尚且还属于人的情感与记忆化作无数纷扬的泡影,让尘寰飞落的白雪逆卷而上。宋从心行走在梦与现实的间隙,穿梭在无数活女神的记忆碎片构筑而成的记忆长廊里。一些尚且晦涩不明、掩埋在过去中的真相也逐渐浮露出波光掠影。
乌巴拉寨的诅咒起源于蛰,但其深化、传染、蔓延的原因却来自于被生祭的活女神。最初只有被蛰寄生的人会出现眼耳口鼻出血、神智痛苦撕裂的迹象,但后来,血脉的传承与被同化的外来者也会蒙受诅咒的阴霾。最终,乌巴拉寨不得不自我封闭,做出将寨民圈养之举。
——就像雪球会越滚越大、逐渐失控形成雪崩一样。
在这宿命的因果轮回之中,拉则是故事中的奇迹。
这个孩子是断壁颓垣中萌生的青芽、衔接命运的枢纽,是一个稚嫩幼弱却让人不禁期冀起希望的生命。
江央是这样的,蟠龙神是这样的,甚至就连宋从心自己也是这样的。那个像小灰耗子般的孩子,仿佛不知恐惧为何物一般,总是坦率大胆地去触碰世界的每一寸棱角。她身上有一种野兽般蓬勃的生机与活力,在那双清澈的琉璃瞳中,宋从心看不见从小被幽禁苦待的负面情绪。
一个从小不被允许表露出喜怒哀乐的孩子,在面对他人的善意时却能自然而然地回馈同等的真诚与善意。这种放在宋从心前世听来不过是理所当然的小事,在这个世上却难如登天之举。在拉则身上,江央与宋从心都看见了活着的苦涩与活着的欣喜。
若说这世间有神佛,宋从心觉得谁能比拉则更像活佛?
长乐神殿的门扉隔绝了活人所在的人世与逝者长存的神国,徘徊在神国中的伪神藉由灵魂共鸣走完活女神短暂孤苦的一生。
蟠龙神的视角是割裂的,祂有一半的灵魂正经历着每一任活女神都会经历的痛苦,另一半却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般冰冷地俯瞰着凡尘。蛰渴求神赐血脉的血肉,活女神则需要更多的灵用以维持理性。因为人世拒绝了活女神的降临,所以蟠龙神便将自己的血肉“收”了回去。
蟠龙神与尚且存在于人世中的活女神并不会相遇,就像生者不会与死者重逢。祂与她的初次与最后的相逢只会在残酷的净秽仪式之上,祂会以无上的慈悲之心接纳活女神的灵魂以及血肉,就像大壑意图让海民化为生命的养分、在自己的躯壳中得以重生一样。
但是,某一天,仿佛命运的戏弄又或是巧合般的
奇遇,尚且存于人世的活女神与徘徊在神国中的蟠龙神,相遇了。()
蟠龙神对拉则说你还没长大,长大之后才能在一起,这个扭曲的、不能以常世人理而论的神明正笨拙地尝试着以一位人类母亲的方式指引并给予拉则选择,祂想让她亲眼去看这个世界,再选择留下或是离去。因为正如大怖救渡度母所说的那般,唯有局中人可言宽恕,蟠龙神在拉则的身上并没有感受到强烈的憎恨或是渴望离开人世的孤苦,她唯一想要离开的理由也只是想要和蟠龙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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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书中,并未能等到江央履行承诺的拉则最终步入了雪山,走向蟠龙神的怀抱。
对人世彻底绝望的蟠龙神带走了拉则,升格成了魔神。
而如今,宋从心等人的出现改变了这个未来,抓住了这一线原书中错漏的光明。
“都结束了。”
宋从心的神识从梦境中跌落,短短十数日的光阴,她却仿佛走过了短暂却也漫长的一生。
现实中的宋从心缓缓睁开了双眼,振觉破魔铃仍悬浮于空,向四周漾开清辉似的涟漪。远处群山云雾叆叇,暗沉沉的天幕却已染上了鱼肚的浮白。宋从心垂眸,体型已经庞大到足以将一座山峰环起的“蟠龙神”在神铃的镇压下僵直如死。
在活女神们陆陆续续地放下怨念之后,那些被怨恚与污浊强行拘禁在虫躯中的灵魂得以解脱。遵循长乐之主妙乐的引渡,她们将重新步入六道轮回,洗去前尘,奔赴来生。而“蟠龙神”在失去灵性之后,那本已触手可及的登天大道瞬间土崩瓦解。“蟠龙神”纯白如雪的女体部分迅速干枯、萎缩,蚌肉般柔软、泛着珠玉光泽的躯体如老死的树般灰沉、开裂。那画面触目惊心,令人骇然的恐怖。
但宋从心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却并无多少厌斥。她知道,不仅仅只是拉则,她们也都自由了。
宋从心看着“蟠龙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降格,不过短短数息的间隙,祂便显露出本有的姿态,从“伪神”重新堕化成了“魔物”——这便是百多年前被乌巴拉寨祭司们奉作外来神祇的域外天魔,蛰。
魔物,那便好办了。
高天之上刮来的罡风霎时一寂,天地万灵都情不自禁地屏息,苍穹之上的雪色身影再无桎梏,她缓缓抬手,拔出了自己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