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中,宝华公主的眼睛如宝石一般,虽然美丽但冰冷,又静谧得缺乏几分生气。
林斐只觉得心惊肉跳。
她陪伴谢玉璋长大,这几年身家性命都依附于谢玉璋,对谢玉璋可以说比她自己都了解她。可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谢玉璋。
林斐没有就可能还是不可能做无谓的争执。她垂眸思考了片刻,抬眸问:“胡人并无嫡庶观念,如何会一意求娶嫡公主?”
谢玉璋感到不能呼吸。
上辈子在漠北汗国,她的眼泪打湿了林斐的衣袖,哭泣着问她:“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求嫡公主?”
林斐是怎么说的?
她说,这是命,既是命,便不要再去想。
可其实阿斐早就想过了吧?她其实早就想明白了吧?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追溯这些缘由已经毫无意义,徒增仇恨罢了。所以她不叫她多想。
谢玉璋的呼吸粗重了起来。
“殿下?”林斐察觉她的情绪波动,按住了她的手臂,轻唤。
谢玉璋平复了呼吸,压下心中情绪,轻声说:“我有个猜想。阿斐,你来猜猜,我的猜想什么?”
帐子里沉默了片刻。
林斐说:“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殿下能提前得到消息,别人……也能。”
所以这其实不是命。
这是有母亲保护的女孩和没有母亲保护的女孩的被选择和被放弃。
这是有一个母亲,想保护自己的女儿。
陈淑妃,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安乐公主的母亲。
宫里一直都有一个说法,说皇帝心爱淑妃,想立淑妃为继后。
但以妾为妻,不合礼法。皇帝要想立新后,大臣们必要逼迫他另聘新人。皇帝不愿,淑妃和陈家更不愿。
于是后位一直空悬。但皇帝将后宫交给了陈淑妃,令她“代”管。
天下乱象丛生,节度使们割据藩镇,藐视皇权的时代,这四方高墙的宫闱里,还在一本正经地讲究礼法,还在严肃认真地执行着一切复杂得让人望而生畏的繁文缛节。
天下越是礼崩乐坏,皇帝越是要死死地抱守礼法。
否则又怎么办呢?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体现皇权的正统和威望了。
说来可笑,在这荒谬的现实中,谢玉璋是受益者。
讲究礼法的皇帝和淑妃,怎么能不把先皇后的嫡公主捧起来?否则一切幻象都架不住了。
当然,在皇帝下旨要谢玉璋和亲漠北的时候,这幻象也自然就分崩离析了。
淑妃的女儿安乐公主,长谢玉璋两岁,刚刚及笄,尚未婚配。大赵女儿多是及笄后说亲,十七八出嫁。安乐公主一个多月前才及笄,也还并没有定下亲事。
作为年纪最长的公主,若是漠北汗国的使团非要带回一个真公主,自然该是带走安乐公主。
要保护安乐公主,拿嫡庶身份做文章是最好的借口。胡人若是知道某个公主身份更尊贵,想来也更乐意要这个更尊贵的。
谢玉璋一晚上都乱哄哄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意识到刚刚自己想要请皇帝为自己尽早定下婚事逃避和亲其实是不可行的。
有淑妃在,她就不会允许这情况发生。
谢玉璋注定是那个要被推出去和亲的公主。
这也是谢玉璋这三天不愿意见宫里的任何人的原因。在这宫墙里的人,谢玉璋或者是知道她们后来悲惨的命运,或者是与她们有着这样那样的纠葛。
但是躲避是没用的,她轻声对自己说,没用的。
第二天,林斐的黑眼圈比她还重。
“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她问,“殿下如果知道,不要对儿隐瞒。。”
“没有了。”谢玉璋摇头说,“就知道漠北汗国的使团快来了,但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
这才是六月中旬,谢玉璋的记忆里,差不多就该是这个时候了。
林斐整个早上都很沉默。
才用过早膳,便有宫人笑嘻嘻来禀报:“那个福春过来谢赏呢。”
若是别的人,宫人让对方在宫门外磕个头就可以了。但这个福春是皇帝那边的人,又是昨日里谢玉璋指名点姓派人去赏的,宫人便不敢擅作主张。
福春这个名字,像是给朝阳宫的一潭死水搅起了涟漪。林斐看到谢玉璋的眼睛里闪过亮光,她说:“宣他进来。”
林斐看了谢玉璋一眼。
她不肯说那消息从哪里得来,林斐便不追问。在这宫闱中,有时候知道得少,才能活得长。
“要儿回避吗?”她低声问。
她虽是贱籍,谢玉璋却不让她自称奴婢。她便一直如从前还是公主伴读那样自称“儿”。
但谢玉璋待她亲密,她自己却恪守本分,从不逾规。以谢玉璋的身份和受宠程度,何须亲自见一个小监,除非……
身在宫闱,由不得林斐不想多,自然是要慎重。
谢玉璋却说:“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