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教坊设在禁中,是皇帝游幸之地。坊中的女伎,专供内廷贵人宴饮赏乐。
宝华公主谢玉璋过去常常会来这里,与舞姬们极为熟稔,甚至说得出她们每个人步法身段的优缺点。只是最近公主殿下玉体欠安,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来过了。
这是半个月来宝华殿下头一次移驾莅临,又是为了三日后大宴的排练,内教坊上上下下都打叠精神迎驾。
谢玉璋下了步辇,打量着这前世极为熟悉的地方。
公主的脸上并没有笑容,公主的目光中透着说不出的冷淡,带着一脸笑特意迎上来的方公公满腔的热络就梗在喉咙里,不自觉地就将腰背更放低了几分,说话间也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
谢玉璋看到众人都准备好了,道:“你们先排一遍给我看看,我懒了半个月,都忘记了。”
宝华公主是天生的舞者,说她半个月就把一支舞都忘记了,众人自然是不信的。但习舞就和习武一样,确实需要日日勤练,几天不下场,手脚便生疏倒是真的。
当下便由最好的舞姬充作主舞,跳宝华公主的位置。一时鼓瑟笙箫并响,华乐满堂。
大赵经历过崛起、强盛、繁华的几百年发展至今,宫廷音乐里都充满着富贵靡丽之感,让听的人总以为还生活在盛世太平中。
谢玉璋前世,便一直是有这种错觉。
待这一支舞演罢,舞姬乐人们都收了势,望向谢玉璋。
谢玉璋恍惚了片刻,重又露出微笑:“都歇歇,待会我先合合拍子。”
从前的公主一来到她们中间,便不再是公主,只是一个纯粹的舞者。众人总觉得今日的公主与往时不同,冷淡而疏离。对她最爱的舞艺,似乎也没有从前的热忱了。
她今天,始终是公主。
乐师们喝了水,重调了弦。谢玉璋起身走到了演练堂的正中心。她今日本就是来排舞,穿着轻便的舞装,两个舞姬上前为她套上了有着长长水袖的外衫。
谢玉璋的手自袖中穿出,捏住。状若兰花,便有了起手式。
乐师们屏气凝神,盯着那葱白的纤细手指。待那纤纤素手忽地一翻,兰花绽放,第一声乐音破空而出,刹那间拉开了绮丽繁华的大幕。
被称作云京明珠的宝华公主,这天生的舞者,如久眠的蝶破茧般伸展了开来。
但,一段乐音过后,围观的诸人却面面相觑,都看到彼此的愕然和困惑。
虽说是歇息了半个月,但公主殿下的的步法和动作怎么竟……生疏至此?
舞者当然有自由发挥的余地,但宝华殿下并不是在即兴发挥,而是明显的因为生疏造成的僵硬和错漏。不过是半个月而已,怎么竟仿佛许多年没有跳过这支舞似的?
谢玉璋一个高踢腿,身体像鸟儿展翅一般伸展开来。她这身体,柔且韧,健康灵动,轻盈无比。
这支舞已经多年不跳,谢玉璋回想着适才的主舞,身体一点一点找到了感觉。
她这来自未来的灵魂,开始契合这具还年轻的身体,来自肌肉的记忆让动作越来越流畅。一圈又一圈地旋转,她回忆起了少女时代,她是多么地爱跳舞。那时候跳舞对她来说,又是多么的快乐。
当一曲终了,谢玉璋一个收势将身形定在了空气中。她深深吸了口气,身体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仿佛细胞都是愉悦的。
方左使率先拍起了巴掌喝彩:“殿下歇了这么些日子,动作还记得这么多呢。”
这是委婉地告诉她,她现在跳得还不行。跳成这样子,糊弄外行人还行,在同样精通音律、品味高雅眼光又毒辣的皇帝面前可不行。
谢玉璋心中明白,道:“忘得差不多了,今天先不合了,玉仙儿来与我一起练。其他人去练你们的。”
伴舞们便换了地方自去排练,适才的主舞名叫玉仙儿的,笑盈盈去了谢玉璋身边做她的陪练。
她一节一节地带着谢玉璋温习整套动作,一个旋身高踢再转回来,却见谢玉璋凝目看着她,神情与往日有些不同。
“殿下,这里转九圈,最后这下高踢一定要稳住。”她温声说。
正说着,谢玉璋打断了她,突兀地问:“玉仙儿,我和你,谁跳得更好?”
玉仙儿面不改色,嗔道:“殿下说的什么话呀。殿下爱舞,跳舞只为自娱娱心。奴婢跳舞是为贵人赏乐。贵贱不同,如何能放到一处比呢?”
谢玉璋也曾为了别人的赏乐而跳,那的确是不同的。由艺而技,沦了下乘。
在别人眼里,她跳得自然是很美的,可她自己知道,昔年在云京宴请汗国使团的那晚,是她此生跳得最好的最后一支舞了。
谢玉璋扯扯嘴角:“继续吧。”
长长的水袖挥出,杨柳似的腰肢倒垂。
谢玉璋忍不住想,那位陛下,当他说出“不及昔年宝华公主”的时候,是把她看作了什么?
公主?还是,舞姬?
这几日教坊最大的事就是两日后的宫宴了。方左使和舞蹈教习不担心伴舞的众人,却更担心宝华公主殿下。实在是适才谢玉璋那一支舞跳得比以往大失水准。
公主殿下便是跳成个蛤/蟆,陛下都只会被逗得开怀。可这于他们来说却是丢饭碗甚至掉脑袋的事。
方左使并教习们不敢搅扰谢玉璋,只在演练堂的门口悄摸摸地偷看。
好在,几趟下来,宝华殿下似乎找到了感觉。她跳得一遍比一遍流畅了。
方左使这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