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和秦小满一边走,一边规划着图纸。
把民饮河的堤坝筑起蓄水后,各乡也要修建水利引灌,临近河流的田地可以直接使用筒车,没有湖池的水田使用水车。
他草草的把规划记写在册子上,待回了县衙再和工房的人商对。
两人不厌其烦的穿梭在田地间,眼看着冬日日头都到正空了,微微有些晒人,杜衡和秦小满才准备折返村主道上,吃点东西再去别的村子看看。
“车呢?”
秦小满走到前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村道,插着腰回头同杜衡大声道:“咱的车没了!”
“啊?”
杜衡闻声快步上前去,左右瞧了先前就是把牛栓在树上的,而下独只有树。
秦小满连忙去看车轱辘印儿,村里少有牛车,新印子很容易瞧出来,然则却似被精心处理过一般,楞是寻不出印子了!
杜衡和秦小满气的不行,只得去找村里正帮忙。
里正听闻县太爷的牛车在村里主道上丢了,登时吓得腿都软了半截,火急火燎的召集了村里人寻牛车。
时到正午,放在牛车上的干粮也一并没了,在里正的邀请下,杜衡和秦小满也就在里正家中吃个便饭。
前佑村的里正是个才上任没两年的中年男子,媳妇也还年轻,拴着围裙很是能干。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烧好了几道农家菜,杜衡和秦小满许久没有吃村户做的菜了,上午又勘测田地累了半晌,时下吃的还香。
里正娘子看着县太爷未嫌农家酒菜薄淡,心中很是欢喜,连连给杜衡和秦小满倒自酿酒。
杜衡不如何喝酒,倒是秦小满把酒当水喝一般吃了不少。
瞧着一村里正家的院子也不过是茅草顶,比起寻常人家也只堪堪多了两个泥坯土屋,家中的条件一派艰苦,杜衡心里微有些不是滋味。
午后,约莫未时中的时候,急的一头是汗的里正把杜衡和秦小满的牛车给找了回来,而随之压回来的还有瘦的干瘪有些脱相的男子。
“还不给大人跪下!”
里正一声呵斥,扣着始作俑者的两个村民连忙把人给压来跪着。
“你是何许人,作何在村道上偷人车驾?”
那男子没说话,倒是里正道:“回禀大人,这人是个哑巴。”
他楷了一把额头上因为跑着去找牛车的汗水,不想让本村在杜衡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连忙解释:“此人是魏家手底下的雇农,主要在村西那边帮东家耕地,只怕是午时瞧着地里没人,恰好有牛便动了歪心思。”
说着,里正忽而给杜衡跪下:“大人是秋阳县真正的父母官,来县上不过半载,打倒贪官,又派兵剿匪,今秋收缴纳田产赋税一应也不曾为难,大家伙儿都记挂着知县大人的恩德,而下大人到村里来竟叫人偷了车马,草民实在心中愧疚。”
里正红了眼,周遭的农户也是一脸愧色。
杜衡道:“你们这是做甚,牛车找回来就是了,人心有好有坏,这也不是你们的错。要紧是弄清事情原委才是。”
“牛是生产要物,朝廷不准许随意宰杀耕牛。这人既然是雇农,牛这等大牲口就算偷去了能养在哪里?岂不是自找麻烦?”
秦小满心生疑惑:“迟早也是会被人举发的。”
一直埋头跪着的哑巴闻言,连忙抬起了头冲着杜衡和秦小满挥舞着双手,一会儿指着牛,一会儿指着村西,接着又摆了个很是粗俗的村野人手势。
周遭的看热闹的妇人当着知县的面,都有点不好意思的别开了脸。
“大胆!在大人面前还如此粗恶!”
杜衡叠着眉头:“可有人晓得他说的是甚么意思?”
“大人,他,他”有个年轻的男子抬起手,小声的说着,直到看见杜衡示意的眼神,这才敢大声道:“他的意思是村西他们雇农手头上一头东家的母牛,大伙儿一直想给母牛配个种,见着村道上的牛正好是公牛,他才给拉了过去,并不是想偷。”
“也不是什么难事,作何不找公牛的主人说明情由,此般不是未应自取吗!”
都是农户,日子过得不好,大家倒是也都能互相体谅,有人低声道:“能用的起车马的人大抵都是贵人,便是说了请求,只怕人家也不会应承这般事。”
贵人自是觉得牲口配种腌臜,轻易哪里愿意的。
秦小满问道:“那村里也总有牲口的人家,再者还有种牛,花个十多文钱就能把事情办成了,何必这样。”
里正出来说了句公道话:“像草民这般农户,挤一挤给牲口配个种的钱还是拿的出来,只是雇农他们自是更难些。”
杜衡吐了口浊气,雇农的日子杜衡昔年也是见识过的,再者落霞县里也还有他们家的雇农,他当然清楚雇农的日子比普通农户还要惨淡些。
秋阳县的普通农户日子尚且挣扎着难,更何况是在此基础上更底层的雇农。
且先时江岂就同他透露过,秋阳县乡绅手底下的雇农日子惨淡,很容易触及到地头蛇。
当时杜衡首要处理的是秋收田产赋税,一时间也腾不出那么多手来管理雇农这一块儿的事务。
晓得这些平头农户也不敢多言什么,一个哑巴也更问不出话来,杜衡道:“今日本官来村里巡看县里地势农地,预备管理水利浇灌庄稼,农闲壮力可到里正处报名参与修筑,顺道带本官去村西看看雇农农桑罢。”
农户顿时明白了杜衡的意思,若是发现了雇农什么,一应是县太爷自行下乡探访发现的,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当下哑巴立马给杜衡磕了几个响头,连忙要引着杜衡前去村西。
杜衡和秦小满当即去了一趟雇农住地,方才踏进,才知道真正惨淡的尚未展现到官吏眼中。
雇农居住的地所远离村道和官道目所能及的山坳里,因天气暖和,雇农男子的几乎都只穿了一条破旧补丁的裤子,衣裳和鞋子一应都是没得穿的。
如此更是直观的能看见雇农薄薄一层贴着骨头的皮,远瞧着竟似是饿鬼穿行于白昼之下,不明所以之人误入此处只怕是还得吓得惊魂一场。
杜衡和秦小满看得眉头紧锁,昔年他们村的雇农日子再不济也不像这般惨状,即便不加询问,也是猜出一二究竟过的是何种光景。
哑巴从村西直接被扣走,雇农们也都很着急怕惹出祸端来,毕竟配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眼见着人回来了,大伙儿都想询问状况,哑巴先行一同着急的挥舞手势。
到底是朝夕相对的人,雇农大抵都看得明白哑巴的意思,知晓竟然拉到了县太爷的牛,雇农吓得几乎撅了过去,赶紧同人跪下。
“事既已了解清楚,本官并不怪罪,而下过来是看看你们的农桑情况。”
说及此处,雇农震惊之余,不由得又悲从中来,心境弱的竟是抹起了眼睛来,既是感念县太爷公务繁忙还挂记着雇农,又是伤心过的日子。
一番了解,杜衡这才晓得此处雇农每年农桑秋收后竟然要上缴八成粮产给东家,逢年过节一应携礼相送,任何时间东家叫人前去供劳力使便要前去。
农桑之际上头还会派管事前来监督雇农耕种,动辄打骂,全然是把雇农当做牲口使。
雇农一年下来的两成粮产连果腹都不够,还得变卖了钱置买家禽礼品逢年过节送去东家,否则便会受到辱打欺压。
杜衡不免吃惊,此处的雇农竟然上缴粮产之数足足比落霞县的要高两成,按照这般收取,雇农如何能够过得下去,只怕是年年拖欠,再不得翻身。
他心下凝重:“你们的雇主是何人家?”
说及此处,雇农激慨的声音顿时弱了下去:“是魏鸿明,魏举人家。”
旋即怕徒惹事端,立马又道:“大人,县里的雇农大抵都是缴纳七八成的粮产,不单是魏家如此的”
杜衡对魏家是有些印象的,昔时前来应选主簿的有个秀才就姓魏,当时魏佰落选在县衙门口叫嚷还被马英幡拉去了县学教导,后头他的长兄还带着礼品前来多番告罪,也就是雇农说的魏鸿明了。
当时那人十分客气,责训了魏佰许久,他与之印象还行。后头县里事情繁杂,魏家再没舞出什么事情出来,他也就没怎么继续关注这魏家人了。
没想到背地里竟然干出如此苛待雇农的勾当,而下一经思索,魏佰那般张扬霸道,若是家学严谨的身为读书人也决计不会是那般脾性。
杜衡安抚雇农:“此次前来巡看一番,本官心中有了数,届时查明,定当恢复朝廷该有的律令规制。”
雇农闻言心中暖流阵阵,感怀不已,当即跪下给杜衡磕头:“多谢大人体恤!”
下乡前来查看农地,却是不想还另查到了一番隐情。
这秋阳县穷当真不是一日之功,更也不是一人之功。
杜衡和秦小满探访了雇农后,重新套了马车准备回去,回了县衙这朝是又有的是事情干了。
“你们早些回去吧,别送了。”
杜衡看着紧随相送的村民,跟着马车都快走到了村口。
“大人夫郎慢走,一路平安。”
秦小满笑挥了挥手:“回去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都放心回吧。”
然则村户却还是又下意识的跟了几步,颇有些像是舍不得大人走的小孩儿一般。
杜衡蹙起眉:“可是还有甚么话要说?”
里正见此连忙小心问道:“大人所说要修筑水利之事可是当真吗?”
杜衡微怔,想必是农户以为方才他说的只是开脱之词,旋即确认的应声:“这是自然。”
周遭一同相送的农户屏着呼吸,听闻杜衡准确的答复后,当即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来。
他们一路跟着杜衡就是想知道这个,方才前去看了雇农,杜衡神色凝重,诸人也不敢再提水利一事,心中却又放不下,只得这般送着杜衡迟迟不肯散去。
村中农户保受夏干之苦,时时都挂记着能够修水渠,可不管是聚集人心,修筑款项,只是凭借农户之力如何办得成事情,为此不知期盼了县府多少年整修水利来灌盖庄稼,而今听到杜衡有此计划,心中怎能不高兴。
当即便有人抬手道:“大人,草民便是放下手头上的农桑活计也愿意前去修筑水利。”
立马又有人跟着附和:“俺爹闭眼前都还惦记这事儿,而今县里总算是要修筑水利,草民全家都前去。”
众声沸腾。
杜衡欣慰之余,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本官知晓你们有心,且先去里正处报名,届时县衙会尽快的安排,你们空闲之际可以提前把经村河流好生锄草加固一番。”
“村里的河每年都有加固锄管,大人尽管放心就是。”
杜衡坐在牛车上,道:“天干温高人力不可改,可人总得要过下去,既是改变不得天气,那也就只好从旁出手。县里的水利工程肯定是要做的,只要你们勤恳,定然能早些完成,也好早日增收。”
村户闻言心中满是期许,眼里又燃起了希望。
秦小满驾着牛车载着杜衡走了好远,依旧还能听见后头农户跪在地上谢两人的声音,不免也更多的生出了些为百姓做点的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