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想去?”洪崖问。
洪文点点头,“如无意外,十拿九稳。”
这差事根本不用抢!
洪崖按着他的脑袋晃了晃,“罢了,我跟你一块去。”
本来想着出了正月就走,谁知小徒弟比他走得还早,既如此,索性一起吧。
说起来,他也有些年没往关东去了。
那里有无垠雪山、漆黑土地、茂密森林,还有烈酒好汉海东青……所有的一切都透着京城没有的生机。
洪文眼睛一亮,扒着他的肩膀问:“真的?能行吗?”
洪崖笑道:“这有什么不成的?”
谁都知道去军营行医是趟苦差事,众人大多避之不及,断没有满员的说法。
他摸摸下巴上的胡茬,“我的身份也不算什么,回头我找何院判和镇国公写个条子,验明正身也就是了。”
有早年沙场作战的底子,再有这两位作保,也就不算问题了。
“师父您真好!我一定好好孝顺您。”洪文情真意切道。
洪崖失笑,抬手给了他一个脑崩儿,“老子年轻着呢!”
顿了顿又道:“关东好东西不少,人参鹿茸皮毛,若运气好,还能弄点儿毛子的洋货,走一趟不亏。”
关东一带与沙俄和蒙古接壤,边境地区各国百姓常有往来,因各国货币不同,颇有几处以物易物的场地。每年都有许多商人往那边去,顺利的话一来一回就够几年吃喝。
两天后,宫中消息下来,洪文果然中选,与程斌和另外两名医生前往位于大禄朝和沙俄交界处的东北大营。另一名赵太医带人前往东南。
出发日子就定在正月二十五,太医署给了他们三天假,好准备出发物资、与亲人作别。
镇国公和何青亭也很配合,联名上折子保举洪崖。
隆源帝之前就曾听何青亭提到过洪文的师父,乃是一位不重名利的世外高人,早就有意召见,偏前段时间刚踢了人家的徒弟,倒不好意思,只准了折子,又额外下了一道口谕,叫户部多备一份物资。
听说那位洪师父穷得吓人……
大物件和药材自不必说,都是户部拨款集中采购的,这些洪文他们都不用操心,只根据个人需求挑些随身物品就是。
何家祖孙虽也去过军营,但都不是东北,很有点有心无力,一老一少干瞪眼。
洪崖笑道:“你们不用急,东西也不必胡乱准备,关外我是走惯了的,什么能用什么不能用都有数,自己操持既快又便宜。”
正说着话,谢蕴亲自带了口大箱子过来,“祖父说了,别的他也懒怠插手,只冷不丁的恐你们没有大毛衣裳,寻常薄皮子也不顶用,故而特意叫我带了一箱子过来,都是关外来的好皮毛。”
何元桥替师徒俩接了,又打开来看,果然里面一水儿沉甸甸滑溜溜的大厚皮毛,根根分明丝丝细腻,亮如针、软似膏,直把市面上常见的都比到泥里去。
“我曾听说关外冬日漫长,是极冷的,”何元桥感慨道,“不过等到了那里也得进三月了,竟还要穿这样的大毛衣裳?”
知道冷,但因没去过,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究竟有多冷。
“要的,”洪崖点头,拿出一张熊皮往洪文身上比划几下,“别说三月,就是到了四月,有的地方还下雪呢!”
一群南方来的何家人听了不觉骇然,齐齐打了个哆嗦。
何家婆媳忙叫了针线上的人来,吩咐他们连夜将这些皮毛赶制成衣裤斗篷,“针脚定要细细的,我记得库房里还有西洋来的什么天鹅绒缎子,就拿那个做里子,格外暖和……”
洪文张开胳膊给她们量尺寸,老太太眯着眼看了会儿,“这孩子又拔个儿了,做的时候多放出一寸来缝上,回头他再抽条了,自己挑了线放开照样能穿。”
针线娘子应了。
洪文一听大喜,努力伸长了脖子问道:“前儿我还觉得裤腿儿有点漏风,没往心里去,原来长个儿了。长了多少?”
谢蕴哈哈大笑,“也别得意,总越不过我去!”
又对着洪文叹,“断没料到你有这般志气,此去千里迢迢,万事当心。阿绛他们还想替你摆宴送行,我想着你统共只有三天空,肯定忙得了不得,被我拦了。”
洪文笑,“拦得好,又不是一去不回,来日他成了举人老爷,我从关外回来还要让他请我喝酒哩!”
话音刚落,他脑袋上就挨了小何夫人一巴掌,“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胡说八道什么!”
洪文哎呦一声,缩着脖子认错。
谢蕴哈哈笑出声,从袖子里抽出两张纸来,“阿绛对你佩服得了不得,连夜写了两首诗,嘱咐我务必拿给你瞧。”
洪文直挠头,“这可是焚琴煮鹤了,我对诗文一道着实一窍不通。”
不过心意难得,他展开细细读了一回,虽然不明白其中典故,但就是觉得很厉害。
众人正忙得热火朝天,忽听有人敲门,不多时,管家毕恭毕敬拿着一封信进来给洪文。
洪文打开一瞧,铁画银钩映入眼帘:
申时,四海酒楼。
是嘉真长公主的字!
都说字如其人,这话实在不错,嘉真长公主虽是女儿身,但性格刚强,一手字也不似寻常女孩儿家柔软,很有些锋芒毕露大开大合,叫人看了便觉心胸开阔。
见他神色变幻似喜似叹,何元桥出言问道:“怎么了,谁来的信?”
洪文跟没听见似的,“什么时辰了?”
何元桥略一想,“未时过半。”
洪文一拍大腿,“哎呦,要来不及了!我出去一趟,晚上不必等我了!”
说吧,一头扎进屋里换了衣裳,急匆匆出门去了。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洪崖挑了挑眉,摆摆手,“不必管他。”
那信用纸考究,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淡淡香味,写信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还是四海酒楼,还是那个包间,洪文进门前还特意整理了下衣裳,这才强压着心跳敲门进去。
嘉真长公主俏生生凭窗而立,一改往日飘逸装扮,竟穿了一身墨绿色滚银边的箭袖骑装,下头配着乌云绲边马靴,见他来了,倒背着手走上前,“这可省了你提裙摆的事儿啦。”
洪文看个不住,眼中满是赞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嘉真长公主故意逗他,“好不好看?”
洪文见她满头乌发都绑成两根麻花辫,最后又一遭儿拢在脑后,越发显出一段纤长天鹅颈,不由一阵恍然,“好看。”
嘉真长公主噗嗤一笑,“傻样儿!”
托隆源帝的福,中间夹着的窗户纸被捅破之后,两人倒比原先更放得开了。
洪文也跟着笑,又认真道:“是真好看。”
嘉真长公主道:“若说你油嘴滑舌,偏连个新鲜好话儿都不会讲。”
洪文不禁十分羞愧,“回头我找人学。”
嘉真长公主咯咯笑出声,“呸,正经的不学。”
说得洪文也笑了。
他见嘉真长公主这一身虽俏皮,可难掩单薄,便问:“我来时外头天阴沉沉的,保不齐要下雪珠,公主难不成就这么来的?别冻坏了。”
“那不是大氅?”嘉真长公主朝墙角屏风处努了努嘴儿,果然一件黑狐皮斗篷,下摆处祥云纹锁边。
洪文恍然大悟,“进门后只看见公主了,却哪里还有心思找旁的。”
嘉真长公主俏脸微红,心里却十分受用。
落座不久,青雁亲自上来倒茶,洪文诧异道:“青雁姐姐也在!”
青雁白了他一眼,心道您没瞧见大氅算什么,看不见我们这几个直挺挺的大活人才算真本事……
“说起来,公主今儿怎么能出来了?”洪文喝了一口热茶,身上的寒气渐渐消退,四肢也渐渐暖起来。
“你都要走了,皇兄再关着我又有什么趣儿!”嘉真长公主道。
洪文心头一颤,舌头好像突然艰涩起来,几个字也说得吞吞吐吐的,“公主,我……”
嘉真长公主一抬手,“不必多言,我都知道。”
洪文心里又酸又涩又甜,“我这一去,快则六月,慢则一年……公主千万自己保重。”
原本他自己都想清楚了的,可现在真要面对面说时,却莫名艰难,好像全身上下都绑了藤条,恨不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嘉真长公主歪着脑袋的样子很有几分俏皮,“你是不是觉得正值这个当口,自己却悄默声往关外去了,怕我怪你撇下我一人在京城?”
她冷哼一声,高高扬起下巴,“若你这么想,不光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