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赤司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定期去看心理医生的习惯,家族的负担等所带来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也是不久前他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见心理医生的次数也比较频繁了些。
关于若菜的情况,他便主动带她去见了自己的主治医师,横川先生。不过他并没有告知若菜自己也存在着多个人格的事,也是不想让她想太多。
在若菜接受会谈的时间里,赤司打算去外头买晚餐。
简单的谈话下来,一直很拘谨的若菜渐渐放松了下来,跟着医生的直视,她把自己的困惑和猜测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不过关于咒术的事情确实只字未提。
医生也没有强迫她的意思,而是鼓励她不要紧张,尽可能放松一些。
说着说着,若菜忽然有点困。
“没关系的,你只是累了,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稍微休息一下没事的。”
耳边是医生温柔的嗓音,若菜靠着软椅,感觉身子一轻,闭上了眼。之后医生似乎说了什么,她却听不清楚了。
说是睡觉,倒不如说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又是古老的日式宅院,许久之前若菜偶尔做梦有梦到过的地方,因为有几次所以她印象算是比较深刻。
这一次她又是作为第三者的视角进入到了这个地方。
和之前不大一样的是,这次院子不再冷清,走廊上是奴仆们忙碌的身影。若菜站在中庭里,听着小池塘的流水声,风吹动樱花树发出的沙沙响声,不知为何,心情很平静。
上次的时候院子里空荡荡的,屋子里也没什么人员走动,甚至有些阴森。不过这会院子里高大的樱花树开了,空中飘舞着的,地上被卷起来的,到处是一片温暖的粉色。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甜甜的,深呼吸时感觉身体很轻松。或许是来这里次数多了,她竟然对这里产生了熟悉感,就好像过去真的在这里住过似的。
“生了,生了,夫人生了!”
一个声音将中庭中的若菜思绪拉回,回头便看到在走廊上来回踱步的男人欣喜若狂地拉开了障子门:“真是太好了,感觉如何?”
若菜脱了鞋,进了屋子。反正也没有人能够看到她,她能够轻易来去自如。
屋子里很暗,不过很暖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室内有一名面色苍白的妇人,显然是刚刚经历了分娩,尚且虚弱。孩子被看似丈夫的男人抱着,两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夫人,身体可有不适?”
“一切都好。”女人微微一笑,虽然很疲惫但还是颤抖着伸出了手,“可以让妾身看看孩子吗?”
男人跪坐了下来,抱着孩子凑近自己的妻子,儒雅的脸上有着掩不住的笑:“这孩子的眉眼长得像你,那就好,女孩子就要像你一样漂亮,好,好!”
“女孩子吗?”女人流露出期待的神色,“……名字的话可以让妾身来起吗?”
“那是自然。”男人点点头,伸出手来轻轻点了点孩子的脑袋瓜,力道很轻很轻,就好像怀里抱着的是一件极其珍贵的艺术品。
女人看向外头漱漱落下又在风中起舞的樱花,嘴角勾勾。
“樱花漫舞,温香艳玉,春日希望——樱,如何?”
“那就叫做樱吧。”
“希望我们的孩子长长久久,幸福安康。”
……
不知为何,明明是别人分娩的场面却让她莫名触动。她看着那孩子,面露羡慕之色,能够在父母的祝福下成长的孩子一定很幸福。
她一定会如同父母期待那般平安顺遂地长大成人吧。
想到这,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稍微有些小小的期待,虽然觉得可能性不大,但她这里会不会也已经有一个可爱的小宝宝了呢?
那个人的孩子会是何种模样?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将来真的生了个小宝宝的话,他会不会开心?她甚至有些好奇,那个本来就像是个长不大的老小孩的人,要是知道自己有了个孩子的话会是何种表现?
一定很有趣吧?
这么想着,周围的场景忽然变幻,若菜看着襁褓中的小孩一点点长大,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最后和疼爱自己的父母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捉迷藏。
她忍不住想,为何总是能够看到这些,难道这些是她过去的记忆?
但这也太离谱了,这至少是室町时代,而她又怎么可能会生活在那个时代?
可随着幻境中的小女孩一点点长大,若菜一颗心越发不安起来。那孩子和她越长越像,到最后看着那女孩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在照镜子。
太像了!不可思议!
所以这只能是梦,或许没有任何意义。
她想要以此说服自己。
可越看她却越没法释怀,那分明就是她,她根本没有办法装作什么都不在乎。
女孩毫无疑问生活在一个充满爱和温暖的家庭里,有疼爱自己的父母,温柔耐心的母亲,偶尔冒失的父亲。他们教会她如何走路,如何说话,如何自己动手穿衣服……
她天真浪漫,毫无顾虑,在父母的守护下顺利长大,生活里总是充满了笑声和幸福,她不知道屋子外头的世界如何,她也不好奇,因为家里就有她想要的一切。
一直到女孩成长为十五岁少女的那天,原本筹备着生日会的宅子上下一片喜气之色,然而欢乐的气氛以男主人浑身浴血仓皇回家而结束。
那一天,宅子里来了一批戴着丑陋面具的男人们,他们霸道蛮横地将重伤的男主人以及前来阻止的女主人杀死并悬挂于中庭里的那棵樱花树下。
几乎忠心善良的奴仆被驱赶到偏院里集中关押起来,一时间偌大且繁盛的宅子里到处是人员奔走逃命的情形,慌乱间,几个奴仆将小姐藏在了宅子里最偏僻的房间里的衣橱里,再三吩咐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可在交代完后,偏院的宅子被一把火点燃,所有的奴仆甚至没法逃生,火光点亮半边天,哀嚎持续了整整数小时,火势浩大,以至于最后分不清是燃烧的声音还是人被烧时发出的惨叫。
昔日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宅子被笼罩在绝望和死亡之下。带着恐惧,少女捂着耳朵不敢听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而那些戴着面具犹如鬼魅一般的男人们在宅子里来去自如,如同在自己家一般随意。
即便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也愣是不敢制造出一丝动静。
若菜仓皇跑到小屋子里,看着陷入了无尽恐惧之中的少女,忽然有些头疼,面前的一切令她无比熟悉,似乎在某些时候以片段的形式在脑海里闪现过。
这时,门被人拉开,若菜猛然回头,看着那些男人们不紧不慢地走向了衣橱。她想要阻止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知道你在里面,不要拒绝,这本就是你该为家族做的,应该的。”
门豁然被拉开,瘦弱的蓝发少女满脸惊惧,整个人颤抖个不停。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男人们无视少女的喊叫,扯起她粗鲁地拖行到了庭院之中。接着便残暴地扯开她身上的衣服,没有和除了父亲以外的异性接触过的少女恐慌地尖叫着,挣扎着,可周围没有任何一个人理会她的求救,每个人都用那样冰冷的视线注视着她。
直到她看到了樱花树下双亲的尸体。
少女忽然一动不动,不再反抗,显然是崩溃了。
男人们剥除了她身上的衣物,在从未示人的雪白肌肤上用恶臭的血液写上密密麻麻的咒语。
每一次划动,咒语随之生效,如同烙印一般发出暗红的光芒,深刻于少女的肌肤上,持续发热发烫,疼得少女在地上翻滚,男人们居高临下地用揶揄和冰冷的目光扫视着她。
少女最后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若菜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胸口,眼泪已经止不住。就像是能够感觉到少女的疼痛一般,她觉得周身每一寸的肌肤都像是被烫伤一般。
她将视线从地上的少女收回,来到樱花树上的那两具相拥的尸体。
久久伫立。
依旧是清爽的风,依旧是漂亮的樱花雨。
可什么都不同了。
这时,她的耳边回想起了那夫妇的话来——
“樱花漫舞,温香艳玉,春日希望——樱,如何?”
“那就叫做樱吧。”
“希望我们的孩子长长久久,幸福安康。”
……幸福安康。
都是骗人的。
2
若菜睁开眼,脸上早已淌着泪。
心脏很痛,痛得难以呼吸。
她发现医生和赤司都在她的身边。赤司递来手帕,若菜道了谢默默擦起了泪,另外两人也很识趣没有多问。
会这样足以证明她曾经受过伤害,治疗需要一步步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
赤司就这么安静陪在若菜身边许久,等到她说自己已经好转后便才带着她离开了事务所。上了车,若菜还是一言不发。
虽然梦到了很痛心的东西,她也因此走不出沉痛而消极伤感,但她这一次已经有在试着接受和理解自己,一时半会可能还没办法完全消化,但她相信时间可以治愈自己心里的伤口。
就在赤司车子驶入市区的时候,若菜接到了虎杖的电话。
“啊,其实也不是故意不接电话的,当时发生了点意外,呃,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虎杖不大擅长撒谎,加上若菜今日莫名有些敏感,三两句下就破了功。
一个不小心还交代了伏黑受伤住院的事。
“在哪个医院?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看才行。”若菜抹了泪,严肃道,“现在就告诉我。”
虎杖眨巴着豆豆眼,留意到野蔷薇和伏黑投射而来的不满视线,虎杖如芒在背,最后只好把地址说了出来。
这次还以为也可以忽悠过去的。话说若菜是不是变得犀利了一点?
有点奇怪啊。
在掉头去医院的路上,赤司觉得还是得说两句才行。
“若菜小姐,你对自己是怎么想的?”
若菜有些意外,没想到赤司会突然问问题,还是问的这么奇怪的问题。
看她有些不知所措,赤司笑出了声:“别紧张,如果觉得不乐意可以不回答。”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赤司先生想知道什么呢?”他的问法有些奇怪,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又到了一个红灯,赤司扣着方向盘,踩了刹车后便回头看向她:“听你的说法,你似乎怀疑自己存在多个人格,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多个人格。若菜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她一直都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
“说实话我也很迷茫,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脑袋里总是能够听到那个声音,有的时候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在那段时间里大概是‘她’使用我的身体做了奇怪的事,那完全不是我的性格,我根本不可能会做那些事。”
“听你的描述,你似乎有些反感那个声音,对吧?”赤司盯着她。
若菜出了一身冷汗,沉默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
“是的,我觉得那根本不是我。”
“原来如此。”赤司扭过头去,笑了笑,“也是,一开始的时候确实很难理解和接纳自己的身体里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不断地否定,矛盾纠结就此埋下。”
若菜倒是很意外赤司会这么说,就好像——
“难道赤司先生您……”若菜掩嘴,满脸惊讶。
绿灯再度亮起,赤司重新发动车子,嘴角弯弯。
“啊,没错,我体内也有另外一个人。”
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是一个整体了。
……
到达医院后,若菜和赤司一起找到了病房,也看到了浑身上下缠满了绷带的伏黑惠。
“伤的好重,好过分。”若菜上前几步,走到病床边,咬着下唇,整个人颤抖着。
伏黑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脑袋去,不想看到若菜因为自己露出难过的表情。
野蔷薇和虎杖对视一眼,便跳出来打太极,只是这次不管他们怎么回避关键,若菜总能咬着不放,她看上去比之前强势了不少,实在是令人意外。
“请不要想着敷衍我就可以了,一个两个的,真是……”若菜咬牙,展开双臂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眼眶忍不住又红了。
“我知道你们的难处,最起码面对我的时候不要再把我排除在外了,我是大人,你们是孩子,可以再依赖我一些的,大家。”若菜抬起头来看向满脸错愕的伏黑,明明在哭却仍是扯出一个笑容来。
“因为,我最喜欢大家了。”
看着若菜的笑容,伏黑睁大眼,瞳孔缩了缩。
脑海里浮现起某个身影,此刻和面前的若菜重叠。
一旁的赤司打量起几个孩子来,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带了伤,尤其是病床上的伏黑,那样子说是经历了车祸也不为过。结果一个两个都只说是不小心蹭到摔倒,这样蹩脚的理由不会有人相信的。
一番寒暄慰问后,孩子们迫于压力一个个都道了歉外加作保证,若菜这才放过他们。
“说起来,上次的有钱大叔也在啊,若菜姐怎么会和那家伙在一起啊。”虎杖从若菜怀里钻出个脑袋,看着赤司,满脸好奇。
野蔷薇眼睛一亮,不得不说赤司真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完全是少女欲望的化身,妥妥的城市高富帅谁不记得?
伏黑也抬头审视着赤司,说实话赤司一直给他的感觉不太妙。恰巧这时赤司也看过来,两人对上眼,却没有任何言语。
这家伙,从和若菜一起出现开始,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若菜。
莫名让人不愉快的家伙。
话说五条老师知道么?不,怕是不知道,要是知道肯定气炸,说什么也绝对不会让别的男人有机可乘。伏黑默默想着。
若菜这才解释起事情前因后果,包括自己参加厨艺大赛的事情也一并告诉了孩子们。而这也再一次刷新了他们对赤司的认知,果然是有钱有势的公子哥。
老师不妙啊。
三人默契地交换了眼神。
若菜歪了歪脑袋,不懂他们在眼神交流什么。
赤司微笑着和他们打起了招呼,由内而外透露着极好的修养:“这个点还没有吃晚饭吧,我已经派人送晚餐过来了,一会一块吃个饭吧。”
老师对不起我们就站一秒!!!
野蔷薇和虎杖眼里的火热迸射而出,一边的伏黑扭过头,极力想要假装不认识他们。
考虑到伏黑身体因素,晚饭吃的比较清淡,但孩子们还是吃得很尽兴。虎杖一边往嘴里狂塞,一边流着泪在心里自责并向五条悟忏悔着。
野蔷薇朝赤司竖起了大拇指,满脸写着“我家若菜就交给你了”,说什么也要合照一张然后发给千里之外的五条悟引战,惹得伏黑一阵脸色发青,但又没法发作。
赤司看着和孩子们相处时轻松的若菜,也被她所感染。
本来还担心她一直受治疗的事情影响,现在看来并不需要太担心了,孩子们就是最好的强效药。
几个人在医院又逗留了一会,到了分别的时候,因为孩子们还得回东京,所以不便一台车,最后是赤司开车送若菜回家。
“五条还没回来吗?”到了她楼下,在车里赤司忽然问。
若菜一愣,下意识看向楼上,随后点了点头:“应该还没回来。”
毕竟昨晚才回来,今天应该不会回来了吧?
“我送你到门口吧,保险起见。”说着,赤司便主动下了车,然后给若菜开了门。
若菜点点头并道了谢,两人下车以后还有一段距离要走,夜色如水,两边的路灯有些昏暗,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终点处交汇在一起。
听着两边草丛传来的虫鸣,若菜深吸口气,觉得心情放松了不少。虽然发生了不少事情,但总的来说她还是收获不少的,至于做的那场梦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也不想继续思考了,毕竟只是个梦并不能代表什么。
“关于刚才的话题。”在进入大楼以前,若菜忽然停下。
赤司也跟着停下,安静地看着她。
若菜抬起头来:“赤司先生又是怎么看待身体里的另一个人的?”
清风吹来,带着些许凉意,扬起若菜的裙子和短发。暖色的灯光落在她身上,柔化了她的五官。赤司回望着她,认真且诚恳。
“我应该跟你说过我喜欢篮球的契机。”他顿了顿,又道,“从小时候开始家族就对我寄予厚望,只要是能够拿到第一家里便不会干涉,渐渐的也就忘了初心,就连唯一喜欢的事物只剩下了争强好胜……”
“不甘于人后所以产生了无论如何都要获胜的念头,另外一个我便是这种形势下所诞生的。现在想起来确实可笑,不过同样是在比赛中,我接纳了他。”
“不管怎么逃避也好,不承认也罢,那始终是我,潜意识里的自己。”
若菜怔怔地看着朝自己展露自信笑容的赤司,从来只觉得他温润如玉,却不想他也能有这样的表情,说是新鲜也好,让她不禁好奇他口中所说的“另一个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有想要得到的东西,就会努力去争取。不过随着时间流逝,感觉那个狂妄的自己似乎在一点点消失。”他抚向自己的胸口,表情变得深远,“不能纵容哪一方,必须要冷静,时刻提心吊胆,每一个选择都必须经过深思熟虑。”
他看来经历了不少,毕竟要接手那样规模的大财团,要说没有压力是完全不可能的。从京子身上就能看到他们每个人都背负了不少,慎重的赤司身上的担子只会比常人想得多。
若菜忍不住要想,自己体内的另一个人又是在什么契机下产生的?
“我觉得若菜小姐不必参考我说的话,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如果觉得接受不了的话否定也是没有问题的,毕竟我认为这样的若菜小姐已经足够了。”
她这样已经很好了。
赤司低头看着她,笑得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