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盔甲、单臂抱着头盔的张绣轻轻掀开帘子,被一股浓郁的酒味扑了满脸,他下意识皱起眉,以手挥舞,稍微驱赶了酒气,随后缓步踏进中军大帐,绕过屏风,毫不意外地看到叔父张济正以一个相当豪放的姿势歪坐着,怀中揽着位美貌的婢女,一碗接一碗地牛饮。
“满上!”喝得醉醺醺的张济伸出手掌,“啪”地重重一拍面前的桌案,大声吼道。
婢女被吓得一哆嗦,眼里迅速漫上了一层濛濛的水雾,看着十分可怜。她听说过西凉军的凶名,害怕落泪会触到这帮大爷的霉头,因此不敢哭出来,只能垂下头用力咬着嘴唇,强忍恐惧执行命令。
一只布满粗粝老茧的手忽然伸过来,按住婢女秀白柔美的指尖。张绣阻拦了婢女的举动,顺势不轻不重地推了她一把,示意她退下。
婢女先是一愣,紧接着如蒙大赦,朝张绣行了一礼,提起裙摆迈着小碎步快快地跑了。
“……佑维?”张济醉得不清,视野内的景象晃来晃去,他眯着眼睛努力辨别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赶走婢女的人是他的好侄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小子不去练兵,来这里做什么?”
张绣脾气倒是挺好,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回答:“听说叔父收到一封信件,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帐中,不见任何人,只独自饮酒。侄儿忧心叔父的身体,特来探望。”
这番话令张济有种自己狠狠挥出一拳,却打在了棉花上的憋屈感,半点儿发泄的爽意都没尝到,心中的火烧得更加旺盛了。所幸张济并非那种借着酒劲儿就胡乱撒泼、迁怒旁人的暴躁之人——至少不会迁怒无辜的侄子——于是他沉默了一会儿调整心态,把空了的酒碗丢到旁边,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重重叹了口气:“唉……你有心了,我无事。”
张绣维持着关切的神色,又看了张济一眼,然后收回目光,仍旧恭敬地垂着头,不吭声。
张济:“……”
他有点想抄起鞋底子狠狠拍这小子了。
想归想,张济拿侄子一向没什么好办法,他一副“真服了你”的无奈模样,动作粗暴地抓起桌案上铺平的信,扔进张绣怀里。
张绣得了默许,接住信,耐心且仔细地抚平褶皱,认认真真读完,刚舒展没多久的眉头又一点点皱了起来。
信是贾诩写来的,张绣对其略有耳闻,毕竟大家以前都在董卓手下干活,多多少少有点交情。虽说贾诩一贯为人谦逊低调,可再怎么低调,他的画风跟西凉军团的整体风格也存在显著差异——一帮五大三粗的将军中难得有文化的人——再加上董卓对他十分信任,派他去教导天子,种种缘由加在一起,导致西凉军的将领们对贾诩的印象都不差。
信的内容乍一看没什么,像是闲聊拉家常。简单概括一下,大致是贾诩跟张济追忆往昔的峥嵘岁月,主要是追忆张济创下的卓越功勋。
夸人捧人也是需要天赋和智慧的,有些人依葫芦画瓢,话说得生硬又夸张,一点儿都不讨喜;有些人灵活运用,舌灿莲花,直夸到心坎里去,听得人熨帖又舒适。
贾诩显然是后者,他行文引人入胜,别说张济这个当事人,张绣看了都忍不住心潮澎湃。
按理说这样一封旨在吹捧的信件,即使被归为废话文学,也不应该引起当事人的火气。张绣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愣是不明白叔叔到底为什么看完就暴怒了。
“唉……”张济又开始叹气,这回是一声接一声地叹,“唉!”
长吁短叹了好了一会儿,他忽然又扬起手重重地一拍桌案,道:“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张绣:“……”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这话由他叔父说出来,听着哪里怪怪的。
怪就怪吧,至少电光石火间,灵感降临,他忽然隐约明白了叔父为何郁闷。
贾诩的信写得太生动了,张济一句一句往下读,忍不住随着文字去回忆过去的时光。那时他们跟随董卓入京,是何等的风光,满朝文武谁敢在西凉军的赫赫宣威之下多嘴半个字!关东联军名声响亮,也还是被西凉军的铁蹄阻在关外,停滞不前,没过多久竟互相内斗起来……
往事越鲜明,越能反衬如今的落魄。
是的,落魄。别看张济从中郎将升官为镇东将军,还封了平阳侯,好似平步青云,但仔细对比,他就是认为自己日子过得没过去爽了。
曾经张济的上司是董卓,董公是何等英雄人物!凉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威名,能在董公麾下效力,大家都觉面上有光。
李傕郭汜又是什么人?原本只是董公手下的区区校尉罢了!曾经连上桌吃饭都不配,如今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执掌大权的将军,对着他耀武扬威,颐指气使。
打不退周瑜那小兔崽子难道是我的错吗?张济愤愤地想。
就武关那个地形,刚好卡在峡谷间一处较为平坦的高地上,南北都有山脉,大军行进只能沿着一条东西方向的路走。往西去山势渐缓,往东去深谷高崖,山路崎岖难行。这就意味着周瑜出关打张济方便,张济想进攻关城,却难上加难。哪怕周瑜闭门不出,只在两边山路上布置人手,趁张济路过时往下推石头木头,也能对他造成严重的打击。
自长安一战后,攫取到最大好处的李傕郭汜现在还没完全缓过劲儿来呢,更别提张济了。李傕自己缩在长安城里不敢冒头,把张济推出来送死,隔三岔五写信谴责他,换谁遇到这么个垃圾上司,心情也不会舒畅。
反观周瑜那边,吕昭撒钱撒得分外豪气,起手就是两万人,还有各种物资源源不断地送过去,双方进行过几次试探的交战,并州军穿戴的盔甲、使用的军械都是崭新的,士兵们从战场上捡了几件献上来,张济看了分外眼红。
张济不清楚周瑜有没有挨吕昭的骂,他探听不到如此细致的情报,但从对面丰富物质生活来看,估计是没有。
人就怕对比,明明生活看起来还不错,一旦出现个样样都比你好的参照物,瞬间就被打回原形了。张济越想越生气,长期积累的不忿终于转化为怨恨,他“嗖”地站起来,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此时的张济迫切地想破坏些什么,如果李傕正站在这儿,说不定他真就挥手把人给砍了。但饮用了大量产自南阳的美酒后,浓度颇高的酒精渐渐上头,醉得他晕头转向,摇摇晃晃站不稳,腿往前迈一步,人东倒西歪,差点儿面朝下栽地上去。
张绣从沉思中回过神,看到眼前景象,赶忙伸手扶住张济,哄劝了一会儿,终于趁机夺走了剑。他没有追问叔父发的什么疯,高声喊来仆从端上热水,侍奉张济洗漱,好歹收拾一番,别显得太狼狈,然后又把贾诩的信叠好,收进匣子里。
换了衣服,喝了热水,张济的头没那么晕了,逐渐清醒过来。他郁闷地窝在榻上,以手捂脸,沉默片刻,决定假装无事发生。
军中除了张济自己的部曲,还有李傕派来的一些人手,那些人于他而言既是助力,也是监视他言行举止的走狗。万一他收了贾诩的信后大醉一场,怒撒酒疯的消息被有心人探听到,悄悄传回长安,定然会引起李傕郭汜的猜疑。
日子已经够难过了,不需要再增加难度了。
想到这儿,张济微微眯起眼睛,面露凶光。
“叔父请放心,”张绣递上一杯热茶,冷静道,“不会有事的,他们的手还伸不了这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