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把手放进他掌心,冥夜愣住,欢喜之色才出现在眼底,她轻声问:“我和你回去,你能杀了天欢吗?”
苏苏感觉握住自己那只手僵住。
她慢慢地说:“杀了她,碾碎她的魂魄,让她永世不得超生。还有那几个仙子,我听说仙子的肉身化作齑粉,沉入河中,能保证河水百年清澈。冥夜,你能杀几个?”
她看着他慢慢白了脸色,想抽回自己的手。
冥夜却不肯放手,他倏地收紧手指,下一刻,一道冷光打在他手上,他闷哼一声,手指反而更紧。
少雎从一头巨狼化作人形,担忧地看着苏苏。
苏苏对冥夜说:“放开我吧,冥夜,一百年了,就当我欠你和天欢的,我一个妖怪,不该肖想仙境主人。我们蚌族挟恩图报还愚蠢,明明高攀不起你们,偏往你们身边凑。你看,我如今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来碍你的眼。”
冥夜心里痛意难挡。
他很想说,不是这样的,是他生生错过了百年。
苏苏说:“最初就是我错了,我不该遇见你,不该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一切,如今漠河水淹,蚌族身死,仙君就当高抬贵手,念在蚌族桑酒当年年少无知,要么放过我,要么杀了我。”
冥夜脸色惨白。
苏苏看向少雎:“我们走吧。”
少雎点头,他们没走出多远,苏苏听见身后低哑的嗓音:“所以,你后悔了,爱上他了?”
他问得艰难,似乎她回答是,比在他心上剜刀子还难受。
苏苏没有回头,她轻声说:“冥夜,爱谁不比爱你好呢?”
她的珍珠和眼泪,爱情与天真,尽数葬在了这一百年。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大到她心中只剩下悲哀。
苏苏没有回头,也看不见冥夜踉踉跄跄追上来,依旧想留下她。
他握不住三叉戟,碰不到她的衣摆。
邪魔不惧的仙君,却害怕她回头,更怕她不回头。
他没法放她走,也没办法杀了她。
他跟了许久,看狼妖带她跑过人间秋天的田野,跑过山花烂漫的草地,跑过人间干净的瀑布和小溪。
他们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他一个人站在原地,拦住他的,并不是那只狼妖,也不是她说,冥夜,爱谁不比爱你好呢。
而是她被妥帖放在溪水中,难得露出的那个笑容,让他止住了脚步。
他不敢上前,第一次真切明白,桑酒不爱他了。
冥夜没有回到上清。
他回到了那个荒芜的小竹林,不知道哪一天,小地仙搬回来了。他战战兢兢看着冥夜:“真、真君。”
冥夜颔首。
以前看不见,如今闭上眼,都觉得处处熟悉。
他待了一会儿,觉得待不下去,便离开了。
小地仙安顿好蘑菇和蝴蝶精,嘟囔道:“真是奇怪的人。”
对于冥夜来说,一段感情,并不能占据他的一生。从灵识开启之处,每一个妖精的梦想,是成神。
他们躲过天地法则的无情,渐渐能够点石成金,凝水成冰,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半途而废。
冥夜的修炼,比所有人都孤单。
他功德加身,天道都钟爱他。
这时候,他已经快要成神。他单独开辟了洞府,没日没夜修炼。
蛟化龙,只差一步。
世上还剩下的神何其少,他若真成了神,便是百废待兴后的希望。
冥夜的洞府上方,常常能听见传说中的龙吟。
天昊前来拜访,他说:“天欢没了灵髓,今后修炼大道无比艰难。我答应你不发三界诛杀令,你若真的成神,便护佑天欢。”
冥夜可有可无地点头,收下三界诛杀令。
天昊艳羡地看着他额间若隐若现的神纹,没有多说,离开了。
所有人都以为,冥夜快要成神,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额间神纹日益黯淡。
蛟只有两爪,他化出原型,却有八爪。
他的道,开始离开他。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试着去追踪蚌公主的行踪。
他派出去的纸鹤扑闪着翅膀,回来说:“她和狼妖在不化之巅,找新生石。”
冥夜平静点点头。
“新生石”,常常是为了要出生的小妖准备,他沉默许久,额间神纹愈发黯淡。
冥夜忘记自己活了多少年,也没人告诉他,为什么身体会出现这样的变化。
他把自己洞府中的新生石,系在纸鹤身上,纸鹤要飞走时,他又冷冷地捉住它。
那一刻,他第一次生出要杀了狼妖的想法。
纸鹤惶恐地看着他额间神纹变黑,他低眸,声如脆玉:“抱歉。”
神纹重新变回圣洁的白色。
新生石到底没让纸鹤带出去。
开春的时候,他恍然想起,桑酒已经离开他第三个年头,他的纸鹤飞回来,叽叽喳喳说――
“蚌公主过得不错。”
“她没有像仙君你期盼的那样不开心。”
“仙君,仙君,你没办法去接她。”
“他们找到了好多新生石。”
他抬手,毁去纸鹤,空中一瞬安静下来。
他心里却安静不下来。
这两年,天欢来过两次,他从不见她。
纸屑碎在空中,最后一只笨拙地搬来一小块蜜糖。不知道纸鹤去哪里偷的,都快被蛰成筛子了。
他抬起手,看了它许久,把它放走了。
纸鹤越飞越远,最后也离开了他。
冥夜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他功德加身,按理早该飞升渡劫,然而上空安安静静,劫雷并不降临,他便明白,他的劫不在此处。
他知道,他或许永远都无法飞升。
他踏出洞府,有几分恨蚌公主,恨到想去寻她。问问为什么说不爱便不爱了。
仙的生命太漫长,桑酒的出现,对他来说,短得像昙花。
不过一个小姑娘的爱情,他心想。多么短暂而廉价,因为一只狼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