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春日将尽, 连日几场微雨,雨露润泽,万物并秀, 庭院中的花木愈发蓊郁茂盛。
侧殿一面的菱花槅扇窗对着院子,窗扇开着,微风拂进来,一股清新的草木气息。
谢嘉琅手执书卷, 为小世子讲解《小戴礼记》。
小世子捧着书,摇头晃脑,拖长音调朗读:“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 如好好色, 此之谓自谦……”
读完了,他一脸疑惑:“先生, 这句话如何解?”
谢嘉琅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做一个君子, 一定要意念真诚, 所谓意念真诚, 就是不要欺骗自己。比如人会厌恶难闻的臭味, 比如……”
他停顿了一下。
小世子黑漆漆的眼睛仰视着他。
谢嘉琅接着道:“比如会喜欢美丽的女子……这些都是自心底而发, 天性自然,不要自欺欺人,君子需意念坦诚, 不可虚伪矫饰……”
小世子懵里懵懂地点头,接着诵读。
午时,椒房殿的女官来接小世子, 带来皇后的口谕, 皇后赏赐照顾小世子的宫人, 另赐谢嘉琅茶饭。
谢嘉琅谢恩出来,去偏殿用膳,回到官署,同僚都向他贺喜。
“你听说了吗?皇上有意留小世子在宫中,据说要交给皇后亲自抚养。”
众人都一脸艳羡。
小世子非皇帝亲子,日后当然不能继承大统,但是皇上让谢嘉琅当小世子的老师,器重之意不言而喻,只要他教得不坏,日后皇后或宫中后妃生下皇子,老师必然还是他。
同僚不无嫉妒地道:“谢侍郎,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啊。”
谢嘉琅面色如常,回自己的院子处理公文,命随从去打听消息。
随从回来道:“大人,小的问过长吉总管了,皇上确实打算留小世子在宫中教养。”
谢嘉琅接着看公文,写好批语,要随从拿去抄写副本留档,铺开一张金粟笺纸,开始写辞呈。
天色暗下来,他留下值班,不觉到了夜半时候,郎中、员外郎、主事困倦疲乏,烫了酒,邀他一起小酌。
谢嘉琅摇头道:“诸位尽兴便是,我戒酒了。”
众人诧异。
谢嘉琅接着批阅公文,桌案前烛火晃动,铜壶滴漏水声嘀嗒,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
自那一夜后,他再未做过那般离经叛道的梦。
也许那场梦只是酒醉后一时的心猿意马,很快会消散,他正值血气方刚,做那样的梦也属平常,不必在意。不过他素来克己,还是直接戒了酒。
第二日,他把辞呈递了上去。
李恒很快传召他,问他为什么拒绝给小世子当老师。
他推说自己有病在身,于公务外再教授小世子,近来觉得吃力,恐耽误小世子的功课,请李恒另择贤达。
李恒皱眉。
谢嘉琅告退出去。
长吉送他到了宫门口,为他惋惜,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差事,他居然固辞不受。
“侍郎大人,您推辞的不是一个老师的差事,是自己的锦绣前程啊!”
谢嘉琅主意已定,脸上没什么表情。
以前不曾发觉,现在既然知道自己心底深处竟有那样隐秘的心思,自然要避开。
翌日,谢嘉琅下朝回家,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门前等着他。
是椒房殿的女官阿藤,常出入宫廷,为皇后传递消息,奉旨至各大臣府邸颁布皇后赏赐。
“谢大人,娘娘有一个疑问。”女官开门见山,“大人请辞少傅一职,是不是担心被视作后党?娘娘说,大人不必有此顾虑,她不会逼迫大人附党偏私。”
女官强调一句:“其他人也不会。”
谢嘉琅知道女官说的是实话,皇后曾几次表示要回报救命之恩,他一概谢绝,自那以后,皇后不再试图招揽他,她可能发过话,后党再没有找他的麻烦。
“此事是臣的私事。”谢嘉琅对女官道,“与后党无关。”
女官告辞离开。
李恒很快为小世子选了两个新老师,都是满腹经纶的年轻官员。
谢嘉琅卸下一件差事,还是忙得脚不点地,早出晚归。
这日,小世子亲自来官署找他,“老师,我是来向您辞行的。”
谢嘉琅抬起头。
小世子站在他面前,神情活泼,小脸上全是笑:“皇后娘娘说要送我回家去!”
他还不到六岁,正是贪恋母亲怀抱的年纪,突然被抱到宫中教养,心中惶惑恐惧,想念家人,整日啼哭。宫人告诉他,他得讨好皇后,让皇后喜欢他,把他留在身边,那样的话整个王府都能跟着沾光,包括他的母亲。
小世子于是学着讨好皇后,果然,皇上赏赐了很多宝贝给王府,还赦免了他父亲的罪,可是他还是想母亲,夜里躲在被子里偷偷掉眼泪。
第二天,皇后看他眼睛都肿了,问他是不是有人欺负他,皇后温柔可亲,他忍不住说了实话。
皇后问小世子:“不是你阿娘送你进宫的?”
小世子摇头,他被抱走的时候,阿娘一直在哭,想再抱抱他,被人拽回去了。
皇后又问了些其他事情,传召王府长史,然后去了一趟勤政殿,到了夜里,皇后告诉小世子,他可以回家了。
小世子欢快地拜别谢嘉琅,乘车回王府。
朝中议论纷纷。
据说帝后因为小世子的事大吵一架,勤政殿的宫女太监都听见了。
几个交情不错的同僚私底下讨论这事,主事纳闷道:“皇后与皇上成婚多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民间有一种说法,抱一个族中男童在膝下抚养,可以求来子嗣,当初小世子被接到宫中,我还以为是皇后的意思,原来不是。”
员外郎猜测道:“也许就是皇后的意思,皇后急着求子,出此下策,又怕小世子母子生离,相爷那边会抓着这事弹劾,所以改了主意。”
谢嘉琅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
皇后送小世子回府,他不觉得意外。
她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让别人母子生离。
谢嘉琅很笃定。
这份笃定,让他压抑在心底深处的陌生感觉不受控制地探出头,翻涌了一下。
他并不想这么了解皇后。
可是他记性太好,什么都记得。
记得第一次见面,皇后盛气凌人,害他在烈日下暴晒,嘴唇都脱了皮。
记得宫宴上,皇后遽然起身,要走那盆花时,眉梢眼角似笑非笑的神气。
记得月夜下,皇后站在他面前,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月华笼在她身上,她冷得微微发抖,似险峻山崖边一株单薄的花树,被飓风吹得摇摇欲坠,但她没有坠下去,她喝醉了酒,双颊微红,意态懒散,满不在乎地承认自己的罪行,眸光又清又亮,坦然无畏。
后来,她以退为守,靠着先帝亲册皇子妃的名分压制姚贵妃,疏远谢氏,遏制后党,远离世家争斗倾轧的漩涡。
她和谢嘉琅见过的女子都不同,温婉娇柔似水,也洒脱热烈。
他还记得围猎那夜,她长发披散,孤注一掷地朝他跑过来,求生的意志在那双眸子里熊熊燃烧,她牢牢地抓着他的手,紧跟着他,仿佛他是唯一可以信赖的依靠,一双玉足鲜血淋漓,她强忍着,咬牙坚持。
她想活下去,可是真到了绝境之时,她又收起所有恐惧,很干脆地向谢嘉琅道谢,要他不必管她。
“他们很可能是冲我来的,我不想连累谢大人。”
当发现谢嘉琅没有丢下她的那一刻,她黯淡的杏眸里腾起惊喜之色,亮得能灼伤人。
他教她一个人怎么继续躲避追杀,她抬眸直视着他,一笑,“谢大人,没了你,我撑不了多久的。我们一起,要活一起活,被追上了就一起死吧,黄泉路上还有个伴……”
他和她约定好暗号,假如情形不对,她必须立刻离开,然而她一动不动,只是立在那里看着他。
“谢大人没丢下我,我怎么能丢下谢大人,让谢大人独自赴死?”
谢嘉琅冒死去救皇后,只是出于臣对君的职责。
他对她的了解也应该仅限于此。
然则,事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