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宓属于军医院编外人员,她过来值班,纯属不放心雷大山,怕他伤口感染或是夜里起热。
同理,何主任、金老也不放心他们今天的手术对象,跟着来了。
来了,其实也做不了什么,特护病房每天都有安排医生轮值,今日恰好又轮到周梅,屋里有她看着呢,端茶倒水喂饭洗漱,用不着他们,三人顶多就是时不时地过去给几人把把脉,写一写脉案,记录一下病情变化或是看谁疼得实在睡不着了,帮忙按摩一会儿或是给扎一针,让人好受点或是在疼痛中睡上一个两个小时养养神。
所以,11点一过,姜宓给雷大山等人号了号脉,见伤势没有什么恶化,就让金老和何主任回去了,年纪大了,熬一夜得两天缓不过来。
凌晨两点多,吕莹陪张大妮下班过来,一上楼就见昏暗的楼道里,有个身影蹲在灯下一边看书,一边时不时地哈一下冻僵的手,在笔记本上飞快地书写着什么。
住院部不是筒子楼,走廊前后有屋子。
它前面是铁栏杆,风儿卷着雪,走廊外面的积雪一夜过去能积到小腿肚。
别说蹲在灯下几个小时了,站一会儿身上的衣服都能冻透。
吕莹看得鼻子发酸,转头朝下走道:“我去食堂要一碗热汤。”
张大妮没吭声,她自小苦惯了,倒没觉得如何,不过姜医生的身体确实要注意了,这样高强度地工作、学习,时间长了肯定吃不消。
姜宓蹲麻了,脚尖冻疼了,双目没从书上移开地动了动地方。
“姜医生,”张大妮见她书写的动作停下,另一手去翻书页,伸手扣住她的胳膊拉她起来道,“你怎么没在屋里趴着睡一会儿?过几个小时不还要给人施针吗?”
“啊,张同志!”姜宓惊了一下,后退一步靠在墙上,跺了跺脚,“下班了吗?”
抬腕看了看表,时间确实不早了:“我让人拿给你的病例,你看了吗?”
“看了,方子我开好了,你看看。”张大妮说着,掏出口袋里的药方递给她。
姜宓接过仔细看了看:“雷大山的身子亏损得厉害,得尽快补一补,再添一味人参吧。”
“药房那边只有十年的参须。”
姜宓愣了,不敢置信:“只有十年的参须?!”这么大一个军医院,你告诉我连好一点的人参都没有?
张大妮第一次见她表情这么生动,笑道:“姜医生,这段时间我们看的病患,至方才下班为止一共是273人,三分之一开的方子里我们都给添了人参。”
姜宓挠了挠头:“那也没有用多少啊,一包药里顶多两三片。”
“基数大啊。”一个疗程最少半月,一天一包药(一包熬三回),加一起也不少了,何况那么多人呢。
“药房怎么说?”
“说是已经在想办法购置。”
姜宓吐了口气,低头又看了眼方子:“你跟我进来,给他把一下脉。”
为了不影响病患睡眠,九点半屋里的灯就在护士的要求下熄了,姜宓领着张大妮推门进屋,小心地拉开昏黄的灯泡。
趴在病床边睡着的周梅被惊醒,抬头看了眼,又趴了回去。
姜宓没管她,带着张大妮走到雷大山床边,轻轻掀起一点被角取过手腕,自己先号了一下,没有起烧。
张大妮先前只看了姜宓让人捎给她的病例,这还是第一次给雷大山号脉,一把脉也就知道了姜宓会什么一定要添人参了。
姜宓撩起雷大山腿上的被子,又让她看了看伤处。
“姜医生,要不让人去周边村里问问?”张大妮小声道。
“嗯,回头我找找梁院长。”姜宓说着走到华升床边,小心掀开被身旁高高枕头顶起的被子,“你来看看,他背部伤得十分严重,皮肤大多没了。何穆给他做了手术清理,上了消炎止血药,抹了烧伤膏;何主任施针帮他去了火毒,开了内服的中药,”拿起笔,姜宓刷刷在笔记本上写了一溜,然后撕下递给她,“这是何主任开的药方。”
张大妮接过方子扫了眼,弯腰仔细看了看华升血肉模糊、坑坑洼洼的后背,伸手把了下脉:“内脏有伤。”
姜宓点头:“赵勋说地·雷炸起的那刻,冲击力很大。何主任的药方很温和,就是外用药,我觉得不是太理想。”
“我家祖传的有一种药膏,对这种伤倒是有奇效。”
这真是……意外之喜!
姜宓疲惫的脸上绽放出一抹笑:“有现成的药吗?”
“没有,得现做。”
“需要什么药,你写个条子,我找梁院长审批。”
“好。”
给华升盖好被子,姜宓转身向朝走道:“跟我来,隔壁病房还有俩……”
吕莹端着饭盒上来,两人就少年罗毕内服用药还在商量,等了会儿,赵勋提着两个食盒也来了。
“你这……”吕莹指着他手里的食盒疑惑道,“都给谁送的?”
“雷大山他们。”赵勋解释道,“晚饭那会儿一个个的刚从手术室里出来,没什么胃口,都没咋吃,姜医生让三点送次饭。”
怕是接受不了重伤或是残疾的事实吧。
说话间,雷大山和华升醒了,针效过了,疼醒的。
吕莹看了下表,三点零几分,姜医生这针效拿捏的真准!
另一间病房的罗毕和邬常安也醒了。
放下饭盒,吕莹推醒周梅,打水给四人洗漱、盛饭。
赵勋带来的是葱花鸡蛋面。
清清的汤、细细的白面,搭配着葱花鸡蛋碎,算是这个年代不可多得的好饭、营养餐。
只是几人谁也没食欲,厌厌的。
罗毕、邬常安是疼。
华升不但疼,背部的伤还让他备受煎熬。
雷大山在疼痛之外,更多了份对未来的茫然。
定好药方,姜宓打发吕莹、张大妮回去,敲了敲罗毕身侧的床头柜:“脚又没事,苦着个脸给谁看呢,快吃!吃完赶紧睡觉,让我们也歇歇。”
“姜医生,我真没事吗?我爷爷一双腿就是当年爬雪山冻坏的。”
姜宓掀开他脚上的被子,银针擦过酒精棉,对着穴位就是一针:“还疼吗?”
“疼、还有点痒,有那么一点热热的。”
姜宓拔下银针,扯了被子给他盖在脚上:“没施针时,是谁哭着喊着要截肢的,你看现在,疼都不怎么疼了,还有什么是我治不好的?不要说什么冻伤、老寒腿,就是你跑到阎王殿我也能把你给拽回来!”
“扑哧——”罗毕被她逗笑了,“姜医生,你才多大啊,吹牛都不打草稿。你说是你给我施的针,就是你啊?”当时他被人扎晕了好不好,谁看到她施针了?
小孩子真难缠!
姜宓不耐地抬手给了他一个钢崩:“不信问赵团长。”
赵勋双手环胸,斜依在门框上,淡淡地扫他一眼,训道:“那来这么多费话,让你吃你就吃,一个个出去一趟,敌人的影都没摸到,倒是学会拿腔作势,矫情起来了!”
罗毕憋着嘴哼叽了声,端起碗,吸溜吸溜吃了起来。
胃口一开,一碗都不够,没一会儿,连干了三碗。
满足地打个饱嗝,放下碗,罗毕点了点耳后的穴位:“来,姜医生,扎一针。”
姜宓白了他一眼:“消化消化再睡。”
“那我也没事做啊?”
姜宓转身拿了份报纸丢给他。
赵勋看向邬常安。
邬常安一碗面吭呲吭呲吃了半天,也没见怎么下去。
见赵勋和姜宓看他:“胸口疼、闷,吃不下。”
“喝汤吧,能喝多少是多少。”姜宓说罢,转身去了隔壁,华升一碗面倒是吃完了。雷大山没动,人半靠在床头,看着右小腿的位置怔怔出神,床头柜上的面都坨了。
姜宓捏捏眉心,小声问赵勋:“他以后的工作怎么安排?退伍回老家吗?”
“嗯。他是营长,转职到地方是科级干部,只是……有很多工作他做不了,可选择的有限。”
“文职工作呢?”
“他初中毕业,”赵勋发愁道,“以他的学历,进了办公室只能打打杂,很难再进一步。”
这是事吗?!
“补!”姜宓坚定道,“补学历,有初高中课本吗?明天给他拿来,也省得没事瞎想。”
赵勋失笑:“姜医生,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过目不忘啊?”
“高中课本很难吗?”
“反正对我来说挺难的。”
姜宓讶异地看向他:“赵团长什么学历?”
“咳,勉强混了个高中毕业。”
姜宓对这会儿的学历没有什么概念,那天初来,她听吕莹等人自我介绍,除了张大妮,个个都是大学生,便以为大学生挺多的。
默了默,她道:“先把书找来吧。”
送走赵勋,姜宓将几人扎睡,吃了吕莹带来的两个红糖鸡蛋,刚趴在床边眯了会儿,就被周梅叫醒了。
华升发烧了。
姜宓拍拍脸,立马清醒了,抬手号了下脉,开始施针,烧由内而发,得把源头的炎症给他消了。
这一折腾就到了天明,烧退了,人也睡安稳了。
姜宓活动了下身子,顾不得休息,端起杯子里残留的白开水,打开门站在栏杆前,撩水洗了把脸,开始给罗毕双足施针。
罗毕迷迷糊糊醒来,刚一动,右脚腕就被人扣住了,然后就听一道沙哑的女声喝道:“别动!”
看着枕头上高高翘起的右脚上扎得密密麻麻的银针,罗毕揉揉眼:“姜医生?”
姜宓“嗯”了声,右手弹针的速度越发快了。
“啊,姜医生,真是你给你做的针灸呀?!”
姜宓没空理他。
何主任从家过来,推门听到这话,笑了:“不是姜医生给你施针医治,你小子以为你那俩蹄子还能保得住?”
“我、我以为是你们从哪找来的高人呢。”
“嘿!”何主任佯怒道,“你就没往我身上想想。”
罗毕皱了下眉,哼道:“您要有这本事,我昨天还需要又哭又喊吗?要知道,这可是我妥妥的黑历史哟!”
“哈哈……你小子有点意思。”何主任搬了张凳子在他身边坐下,一边看姜宓施针,一边跟他继续说话。
密密麻麻的针,加一起几十根,针针都扎在穴位上,一起弹动,那滋味可不好受。
有了昨天施针的经历,今儿的动作要比昨天快多了,两个多小时,便结束了。
甩了甩手腕,留下何主任写脉案,姜宓去水房洗了洗手,出来接过赵勋递来的油渣干菜包子,狠狠咬了口:“几点了,饿死我了。”
“慢点,”赵勋打开饭盒把红糖小米稀饭递给她,“喝口粥。”
姜宓看了眼,摇头:“我喝水。”
小米啊,都是给病号伤员留的。
赵勋往她手里一塞:“这份就是给你打的,喝吧,大家都有。”
姜宓不善跟人拉扯争执,闻言没在说什么,歪头朝左右病房看了眼,除一手包子一手饭盒,正大口吃喝的罗毕,其他人好像都吃过了。
邬常安靠坐在床头跟来看他的战士说话,华升露着后背,反穿着大衣坐在床上,正跟雷大山一人捧着一本书看得起劲。
姜宓偏头看向赵勋:“你把初高中的课本带来了?”
“嗯,”赵勋跟着朝屋里瞅了眼,“他们看的是国文。我方才问雷大山,数理化差不多都忘光了,补课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试试,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行,听你的。”赵勋不准备跟她争,过几日让她自己来看看雷大山学的怎么样。
吃完饭,给几人号了下脉,姜宓就跟何主任匆匆出了住院部,回诊疗室。
半月之期没两天了,姜宓一进门就把排号本拿来翻了个遍,圈出67位病情相对严重的,跟等待区的战士说明情况,开始叫号。
中午,吕莹递来两包奶粉。
“姜医生,这是我能买到的最后两袋了。”
前几天吕莹已经帮姜宓买过两袋,一袋给雷小军放在病房补身体,另一袋被姜宓拿去饲养院给小白了。
谢过吕莹,姜宓穿上大衣,拎上纸袋,招呼何主任、金老一起去住院部。
一进住院部,姜宓就将手里的纸袋拿去了护士站,请她们抽空给雷大军等人每天冲一碗。
离开护士站,没走多远,几人就见雷大山、华升的病房门口围了圈家属,紧跟着就听里面有妇人哭嚷道:“我不管,雷大山的补贴得给我,呜……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人……我家男人都这样了,你们不给营养费,不给补贴,让我拿什么给他张罗吃的?鸡蛋、大骨不要钱啊?”
“金副院长、何主任、姜医生,”有家属瞅见三人,打招呼道,“你们来了。要进屋吗?里面雷营长的婆娘正扯着赵团长、宋政委的裤腿哭闹呢。”
“闹什么?”何主任不悦道,“她有什么脸闹?雷大山昨天一回来就进了手术室,情况多危险没人跟她说吗,可她昨天、今早露面了没。雷小军住院这么久,她来过几回?”
姜宓扯扯何主任的衣袖,小声道:“雷大山不知道雷小军住院,瞒着呢。”
何主任点点头,却没有压住心头的怒火:“雷大山怎么说?”
“雷大山还没说两句呢,她又是哭又是闹,方才还要扑到床上抓挠雷大山的脸,宋政委看不过眼喝斥了两句,她又叫嚷着说大家合着伙儿欺负她这个战斗英雄的爱人。”
中午出太阳了,站在走廊上被太阳一晒,姜宓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她想干什么?要钱吗?”
“要钱,也要工作。”
“她想用雷大山的伤残,给自己要一份工作,除此之外,她还想把雷大山的伤残补贴拿到手。叫我说,这人八成是想离婚。你们想啊,雷大山这样肯定是要退伍回老家的哟,那她这会儿要工作干嘛?不就是不想跟着走吗。”
“想屁吃呢!”昨天一起回来住院的战士听得忍不住爆了口粗,“那吸血的蚂蝗还知道吸饱了,下一次换个人来吸,她倒好,恨不得将雷大山扒下一层又一层,工资全拿着,奖金掏空,都这会儿了,还想要伤残补助。当初是谁给大山介绍的婆娘?有仇吧?”
人群里有位送饭的家属想了想:“好像是周梅。”
“周梅?!咋是她呀?”
“我听周梅叫她姐,也不知道是哪儿拐的亲戚。”
姜宓没在听,她时间紧,还有好多事要做呢,扯了何主任、金老去了隔壁,给罗毕、邬常安号脉、施针调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