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凯也没有久留,商定之后,安慰二人两句,便心事重重离去了。
他走后,季元昊慢慢靠在椅背上,用手撑着一阵阵钝痛的额角,“你说,小皇帝能开口吗?”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脸色却晦暗莫名。
杨延宗淡淡道“不肯定。”
季元昊也讥诮一笑,对视一眼,两人都是这个看法。
所以,他们当做好两手准备。
杨延宗季元昊皆冷笑,他们奋力拼杀到了今日为的什么?
这次龙陵九死一生,坤氏的明目张胆让人怒懑填胸,杨延宗身上的外伤可不轻,季元昊更是除了外伤还是内伤,妻子弟弟都没了,至于杨延宗这边,如果不是季承檀,恐怕被匕首正中心脏就是苏瓷了。
今天家破人亡的人也就成了他了!
有些事经不起细想,惊涛骇浪过后,回头越想是越心惊,杨延宗这几日彻夜难寐,除了她生病担忧,更重要还有这个原因。
因此不单单是季元昊,杨延宗的眼神也冰冷到了极点,他们俩和坤氏,不死不休!
……
后续事情的发展,果然一如所料的并不顺利。
坤氏兄妹确实是做了万全准备的。
值得一提的是,虔王也失踪了,并且没有找回来。
这虔王也是坤国舅和坤太后的重要目标之一,目前,虔王已经顺利到手了。
并且就在当天,趁着乱哄哄的,各方势力和徐文凯都忙碌得陵内救人,还带小皇帝私下去看过了。
虔王昏迷,被小皇帝看过之后,立即就被送走了。
坤太后也不禁徐文凯杨延宗等人去见小皇帝,甚至独处,反正也禁不了。
毕竟虔王到手,小皇帝彻底倒戈,她也根本不怕,只管见去。
徐文凯杨延宗等人见得小皇帝,小皇帝就只是沉默。
来时耗费了大半个月的路程,回程更慢,足足花了快一个月,直到腊月上旬,才折返至阳都城。
在这长达一个月的时间内,不管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分析前情日后,苦心劝说,就是没用!
小皇帝仿佛成了一樽雕塑,沉默无声。
并且杨延宗还注意到,小皇帝身边伺候的宫人太监换了好些个,据说,还是小皇帝口谕让换的。
他心里冷笑一声。
后期,杨延宗和季元昊已不再说话,两人就冷眼看着徐文凯和一干他好不容易说动的宗室耆老以及保皇老臣苦口婆心。
徐国公府。
再度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回到阳都,坤太后凤辇携小皇帝直入皇城,金黄赤红的各色皇旗猎猎招展,所过之处百官俯首黎民跪地。
回忆起当天情景,杨延宗季元昊眸中掠过一抹阴霾,两人也没有多话,只在徐文凯禀告劝说小皇帝之事的时候,杨延宗淡淡道“此策恐怕不可行啊!”
徐老将军老了很多,脸庞瘦削蜡黄,这次再见腰背是真的佝偻下去了。他是真病,几十年间的新伤旧患,一病就全上来了,先前徐文凯急信来,管事的都不敢往里送,死活给拖住了,幸好第二天又来了一封信,说杨延宗等人生还出来了,这才看着往里说一声。
这次说话,他甚至连见客都是在床上。
一个激动,又咳出了血丝。
徐文凯见了老父这病容心酸,又不敢多说,等杨延宗季元昊走后,他急忙道“爹,如今这事……你说该如何是好?”
徐文凯忧心忡忡,“坤氏真的疯的!”
他简直不可置信啊,这大庆王朝真落到坤氏兄妹手里,还能好吗?
更重要的,现在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啊!
季元昊杨延宗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岂能善罢甘休?
才刚回都,二人在朝中已经发动攻击,短短几天时间,风声鹤唳一片。
但徐文凯怕这些都还只是表面的。
要知道,杨延宗季元昊可不是一般的权臣啊,几番起落突围,两人掌朝摄政,早已拥有能和坤氏相抗衡的资本了。
更重要的是,两人手掌兵权,这是实实在在的,杨延宗季元昊手段过人腕子又硬,时至今日所掌握的又岂止一个左右卫?
徐文凯真的很担心,这场争斗报复最终会演变成兵戈内乱。
这个问题,徐老将军岂能不知?
他真的恨死了这个坤氏了!没事找事,霸道跋扈,一而再再而三动不动就采用这种跳出游戏规则之外的非常手段!
“这天底下,难道就你坤氏一家横不成?!”
徐老将军气得,重重一拍案,案上的药碗痰盂乒嘭啪啦掉了一地,他把坤氏祖宗几辈都骂了一遍,重重咳嗽,痛心疾首“再这么下去,国朝就该四崩瓦裂了!”
如今的大庆朝,连年天灾不断,国库入不敷支,关外又有外寇虎视眈眈,再这么被坤氏折腾几回,怕就要撑不住了!
“这该杀千刀的坤氏!!”
徐老将军剧烈咳嗽,痛骂坤氏,徐文凯急忙给他拍背喂茶,末了,他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徐老将军靠在大引枕上,抬头看着一脸担心的长子,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说“但我始终不相信陛下不为所动。”
回忆那个孩子,眼神明澈,虽时年尚幼,但却会鼓起勇气和他说话。
所以徐老将军对小皇帝一直有期盼的。
他期盼小皇帝长大之后。
所以他没有多余的希冀,只是盼望自己能多活几个年头,好将来襄助这个孩子一臂之力,那他,就死而无憾了。
徐老将军不相信那是个糊涂孩子。
他歇了一阵,直起身“套车,给我更衣,我要进宫一趟!”
要遏制这一切,要将疯狂的坤氏绳之於法,如今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还是小皇帝啊!
……
徐老将军当天就套车进了宫。
在听到徐老将军求见那一刻,小皇帝有些慌,徐文凯和杨延宗季元昊等人他可以视而不见,宗室耆老和保皇老臣他可以装聋作哑,因为他和他们都不熟。
可小皇帝人虽小,但他心里却有自己意识,他明白徐老将军和先前那些人都是不一样的。
这位危难中不远数百里带病奔波回来解救他、无条件支持他的老将军。
一听徐老将军的名字,他就紧张起来了,小皇帝不安站起身,半晌又坐下,片刻,才咽了咽“召。”
去年才新上任的那弥勒佛般的大内总管,这月来也少了那种总是乐呵呵的喜感,闻言低头“喳”了一声,转身出殿,很快扶了徐老将军进来了。
小皇帝这回是真的“啊”一声站起了,徐老将军老了很多,脸瘦蜡黄,步履蹒跚,连一直笔挺的背都病得佝偻下去了。
可即便这样,大冬天里他还是硬挺着进宫了。
“老臣叩见陛下!”
“不必多礼,老将军请起。”
小皇帝讷讷,又不安,慌忙上前扶起后,这位老人用一双依旧清明的眼眸看着他,“陛下,可否屏退左右?”
小皇帝感觉这目光他有点承受不起,慌忙低下头,半晌,“……可。”
徐老将军看了总管太监一眼,后者顿了顿,但还是带着殿内的太监宫人出去了。
“咿呀”一声,殿门阖上。
只在御案边点了一盏长明烛的大殿,有些昏暗,徐老将军抬眼看了看御案上小皇帝刚才读的书,是《弟子规》。
但先前徐老将军特地给小皇帝写的书单,他这年纪可以试着初读《左传》《春秋》了。《左传》《汉书》《春秋》等书,观今鉴史,丘壑谋略朝堂,是帝皇必读必研书籍。
之前小皇帝已经在读《春秋》了,可现在又看回仅比启蒙略深一点的中规中矩儒家《弟子规》。
徐老将军轻轻一声叹息。
这声轻叹让小皇帝忍不住低下了头。
宫人太监都退下后,君臣二人沉默一会儿,到了侧殿的长榻坐下,小皇帝让徐老将军在长榻一起坐,徐老将军却坚持君臣尊卑没肯,拄着拐杖蹒跚在长榻前的小圆凳坐了。
一大一小,一老一幼,距离很近,就挨着坐在一起。侧殿留了一线窗缝通风,从微开的窗扉往出去,可以看见上阳宫正门前朱红的廊柱和飞翘的檐角,金红的色泽在阳光照射下宏伟庄严又耀眼。
徐老将军有些怔忪,看了半晌,“大庆开朝已有四百多载了,想当年,这座阳都宫还是文国公勘测设建的。”
文国公,温开阳,大庆开国元勋,太祖麾下第一智囊,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山川术数机关阴阳无一不精无一不晓,可谓一代人杰。
大庆朝的三座皇宫,京城皇宫,高都宫,阳都宫,全都是他勘测设计的。
尤其是这座阳都宫,太祖的“天子守国门”,他尤为赞服,在阳都耗费的精力甚至比南边的京城还要多得多。
而事实上,大庆的历代皇帝,大部分都是长驻阳都宫的。
徐老将军这一辈子,已见证了这上阳宫换了三位主人了。
他小的时候,坐在外祖玄宗的怀里,就是这么望着外面的冬阳,听外祖父给他说很多很多有关阳都宫和大庆朝的旧事。
徐老将军,对大庆朝还有这座上阳宫有着很深很深的感情。
他絮絮叨叨,回忆着,给小皇帝说了好些。
这些都是小皇帝从前没听说过的,他渐渐听得入神。
许久许久,直到日影西斜,风吹槛窗“咿呀”一声摆了摆阖上,他才停了下来。
徐老将军问“陛下,进来饮食可好?”
“好。”
“那睡得呢?”
“也好。”
“哦,那就好。陛下年幼,看书写字疲了,当走动走动,才是长久之道。”
小皇帝低着头说“我知道了。”
他想让徐老将军也好好保重,他这次看起来真的不是很好的样子,但一想自己,累得对方撑着病体进宫不正是他,又闭上了嘴巴。
两人沉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