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御……”钟攸嘶声:“在哪、在哪……”
寻不到,到处都是夷兵。此时谁也难顾及谁,扒冰上爬的人自己先互殴起来。河水涌动,钟攸呛了水,脚踝猛地被人拽扯,顿时没入水中。水下冰凉,有夷兵死死拽住钟攸的脚踝,意外同归于尽。
后边忽地拥覆来有力的手臂,踹开下边人,带着钟攸往上游。洪水还在倾泻,冰块碰撞,嘈杂之中,钟攸被紧紧勒在手臂里,时御贴在他鬓边,不断念着:“无事,就要到岸了。”
可是这滔天冲涌间,想游上何其困难。谷中伏兵杀声冲出,单梢炮击砸,乱战中尸骨堆积,谁也看不清谁。
这一战打到雪下,打到天黑。夷兵惨败,重器尽获。然而蒙辰投进来的人,全军覆没。千余人无人生还,全部丧命在诱敌和洪水之间。
钟攸和时御,一并消失在水中。
“殿下。”翻着满河尸体的小兵淌进水里,他在及腰的地方一个个翻,一个个找,明明不想哭,可不知为何话出口就是哽咽,他道,“那么多人……说不定还有活着的呢……”
满河寂静。
浮在水面的尸体无人应声,他突地抱头痛声哭骂:“去他娘的……你们上游怎么了……人去哪里了……”
翻身下马的男人解掉了大氅,双鬓泛白,狭眸深长。他很平静,这满河尸体都难以让他动容。这是平定王柏九。
“沿河巡查,伤兵带回,敌军斩杀。派人往三里外,找到钟燮。”他微沉,眸中萧冷,“如果他还活着,就让他跪爬三里路,到这里来提头见我。”
钟燮听声未动,耽搁军情,导致伏击险些不成,千余人无端丧命长河谷。这一场赢的不漂亮,钟攸提出半渡而击,绝未料得,会是怎样一个惨烈。
钟攸被推上岸,他们不知被冲到了哪里。天漆黑,雪下的人哆嗦。他爬上岸,咳嗽着回身,想要拉一把时御。
可时御没能立刻上来。
时御伏在冰沿,一直抱着他抵挡的冰撞的身体有些僵硬。钟攸跪在岸边,用力拽着他,时御缓力爬,最终也只是爬上了半身。
他栽在雪地里,任凭下半身还在水中,一动也不动。
钟攸唤他,他却不曾听闻。直到钟攸拼命抱拖着他上了岸,翻过他身,才看见那血已经泡染了满胸口肩头,还在淌。
“阿、阿御。”
钟攸抖声,他用力按住冒血的地方,难得惊乱颤手。时御面色苍青,一半是伤,一半是冻的,那唇都泛了白。钟攸俯身,不断喊着他,可是他不论如何都没有睁开眼睛回一个声,如果不是摸到胸口仍在跳动,人像是死了。
床弩穿射,一箭贯通两个人的身体,时御被箭头撞钉肩头。如果没有前两人的缓冲,这一下不论钉在哪里,他都会当场毙命。
冰水从发间滚滑,夜里冻得钟攸颤抖。他咬撕掉衣衫,尽力拧干水,将时御肩头紧缠起来止血。他抱了时御半身,可这四下冷冷,根本暖不起来。
“时御。”钟攸贴着时御的脸颊,眼泪失了控般的滚,他道,“醒醒时御。”
今夜睡过去,恐怕就会彻底睡过去。钟攸从他娘入土那一刻起,就再未掉过眼泪,这如今他怕,他是真真切切,觉得害怕。
浑身湿透,没有火折,没有打火石。除了他自己,再没有什么能替时御挡风。
此处近山,钟攸抱着时御拖向林。林里雪积小腿,他拖抱着人,因为夜里看不清,跌跌撞撞才摸到一处山洞。洞不深,好歹能挡些风。
雪飘进来,钟攸拢抱着时御,一直没有间断唤他的声音。唤到声涩沙哑,手臂僵麻,才终于听着时御半昏沉的低嗯。
“没……”手指抬抚在钟攸颊边,“没……事。”
先生埋头在他颈边,手还在微抖。时御轻轻侧头相贴,渐醒了点神识,他尚念着水里的那句:“……就……要到岸了……”
钟攸点头,握住时御手指,凑在唇边哈气。他眼睛红肿,鼻尖通红,只温柔道,“到了,阿御,快醒醒。”他吻着那手指,抖声道,“明早一亮……我们就能回家。”
时御反握钟攸,昏沉中想要安抚先生,却又难睁开眼。
烛花一爆。
钟燮才惊醒,他伏案睡着了。待人爬起身,还觉头沉。他抚额,问桌对面的周璞:“纯景,几时了?”
“子时。”周璞喝了茶,抖看着一封信,温声道,“白鸥来信了。”
钟燮望过去,皱眉道,“说了时间吗?我们何时能动身。”
周璞静静看着手中的字迹,缓缓折起来,在指尖压平展,“白鸥说不急。你我再等等。”
外边又传了铃铛声,周璞侧耳听了会儿,才摇头道,“我最恶铃铛声。”
钟燮正起身给自己倒茶,闻言反问:“为何?”
周璞望漆黑的帐帘,风微微泄进来。他道,“因有人喜欢。”音罢他又笑了笑,却不怎么见喜色,他淡声:“如辰,这冬还长着呢。我不知何时能见着春来。”
“夷兵一退,不就是春天了吗。”钟燮抿茶,“快得很。”
周璞将折平的信收回袖中,道了声:“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