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清桓缩了下脖子,随后幸灾乐祸地看着陆笑音阴阳怪气地从旁边慢悠悠地走过去,老头子不小心让烟给呛着了。
是该走了,世外桃源再美好也只是暂时的逃避,如今手脚都还老天保佑地健在,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逃避下去了,回去面对,面对那被他大水冲了的沃土,那他欠了一命的女子,那被他搅和得哀鸿遍野的天下……
他忽然悲哀地发现,原来凤瑾早就把他和这个世界锁在了一起,什么十年之内结束了战争统一了天下就能任他去留,什么一朝恢复了法力就能三界无所羁绊?
事实是,早就回不去那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少年时代了。
前几年为了报恩,为了誓言,而今后,大概是为了还债吧。
牛大夫微微有些忧虑地看着一脸欠砍地笑着的冉清桓——这孩子,心事太重,什么时候懂得拿起再放下,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挣脱困住他的枷锁。
那么爱自由的性子,偏偏造化弄人,总有那么多要背负的东西。
最先收到他信号的人是李野,那一刻李野忽然有种活过来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当年在锦阳恼人的梅雨季节过去开光放晴的感觉。
那个人还活着!
樱飔终于能从无尽的负罪感中解脱出来了,燕祁大营的主心骨又回来了,更不用说此时在上华的那位主子了。
他六百里加急地送折子到京,而自己这边片刻也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地开始往信号弹方向地毯一样地搜寻。
直到将近一个月以后,李野第一次被手下人的工作效率弄得“热泪盈眶”,众将士十分有幸地看着稳重的将军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跳着脚骂人的时候,那个失踪都不会捡个容易找的地方的麻烦人物终于有了影子。
众人也因此再一次见证了什么叫做火烧眉毛的速度。
然而就在李野加急行军一样地狂奔出去以后,又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驾到了——郑越几乎是红着眼睛闯进来的,从上华到这边……大概只有当初冉清桓单枪匹马地赶到泾阳的“神迹”能和他有一拼。
新近继位的九五至尊形象尽毁,什么情况还都没听完,就抓起李野亲兵的脖子领子扔到马上,循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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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野赶到的时候,冉清桓正半躺在河边“钓鱼”,冰冻的小河上打了个不怎么规则的洞,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窝着一头巨狼,几个半大孩子帮这差不多已经睡着了的人盯着鱼漂。
一排笔挺的军人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孩子们吓得蹦了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看冉清桓,又看看那些不知道为什么杀气腾腾的男人。
冉清桓把食指凑在唇边,眼睛没有睁开,却愉快地弯起嘴角:“别一惊一乍,惊了我的鱼。”
“属下来迟。”
李野按捺着额角上爆出的青筋,脸色却有像锅底进化的趋势。冉清桓叹了口气,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差不多晌午了,你们几个小的也回家吃饭去吧,等我万一有一天钓上鱼来再烤给你们吃。”打发了几个孩子,他苦笑着看看李野,“李大将军,看在我这把老骨头不大结实的份上,你就别难为我了,什么时候燕祁大营有这么大的规矩了?起来吧,等着我搀你?”
李野这时才注意到他站着的时候微微有些打晃的身体,整个人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唯有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朗,带着一点无辜又促狭的笑意:“相爷,你……”
“还剩口气。”冉清桓不爽他一脸惊骇,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用力拍上才站起身来的李野的肩头,“怎么这么慢……咦?换行头了?”
“相爷,”李野鼻子有点酸,“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啊!”
冉清桓愣了一下,挑挑眉:“这么有效率,值得喝一壶,走,找个能坐的地方去。”
回到他借住的旧茅屋,李野简单地交待了外面的事情,冉清桓没有插嘴,默默地听完,手捧着一杯热水,有些出神:“原来已经改朝换代了啊……”他有些感慨,“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赶上这么,呃,千载难逢的事。”
他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忽然念及那个他度过了十多年的世界,那些平静的、家常的、偶尔有些小麻烦的生活,好像真是上辈子的事了,原来一直都在奔波,现在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居然还是有种不适应的感觉——外来务工人员的尴尬,他冷幽默地想。
就这么,结束了?
真是让人始料不及的平静。
“所以……”冉清桓回过神来,刚想说话,只听一声巨响,不大结实的门扉被人一脚踢开,门轴显然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冲击力,惨烈地牺牲在来人的佛山无影脚下,整扇门在地上弹了两下,尘土飞扬。
屋里众人目瞪口呆地盯着门口那个传说中应该在上华坐龙椅的身影,周遭所有的声音都硬生生地被卡在喉咙里,训练有素的军人们几乎都忘了跪下行礼,许久,冉清桓才小声地哀号了一声:“要赔的……”
李野这才反应过来,带着众人屈膝跪下:“皇上。”
“呃?”冉清桓眨眨眼睛,有点不适应这个阵势。
郑越狠狠地盯了冉清桓一会儿,拳头收在袖子里,他竭力抑制着什么,然而全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使得他不得不别过头去,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那个……”冉清桓干笑了一声。
“闭、嘴。”郑越声音很低沉,语气也不是特别的强烈,把祈使句说得像个没什么力气的陈述句,“你先别说话,也别动,我怕我抑制不住揍你。”
原来火山爆发之前果然是平静的,冉清桓忍不住缩缩脖子。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野觉得腿都有点跪麻了,才听到一声赦免,郑越淡淡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一帮人立刻撤退了干净,冉清桓从来不知道他们以前这么没义气,愤愤地收下一堆诸如“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后只剩下自己和那个魔王两个人在这个不算逼仄的空间里,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没种地企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身后惨白的墙壁让他再一次想叹息自己曾经的不务正业,连最普通的穿墙术都没有学会……
郑越一步一步走过来,冉清桓把两只手架在头前,一脸将赴刑场的表情:“老大,我知错了,你、你出出气就行了,别闹出人命……”话说到一半被打断,然后,被拥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他迟疑了一下,郑越身上带着冬天特有的凉意,刚刚从外面走进来,冻得他一机灵,只有贴着他脖子的鼻息依旧是温暖的热度,那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忽然,冉清桓觉得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滴到了他的脖子上,一直滑进领子里。他一颤,感觉那液体浓得像硫酸一样,烧得他疼痛无比。
郑越……哭了?
他缓缓地放松了下来,试探一般地环住郑越的背,一切归于无声——这个男人的眼泪是不能给人看见的,只有这样,深深地藏在黑暗的地方,悲伤亦或狂喜,都是关在心里的东西,以这种方式向他传达。
当你回首一生的时候,终归发现,无论名利、钱财,都不过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就像是某个rpg的养成游戏,供人娱乐而忙碌地走过数十载光阴。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不都是寻寻觅觅着这样一个会因自己而牵动心神的怀抱么,唯有看不见的牵挂,才是连接无情轮回、前生彼岸唯一的线索,支撑着我们走过一世又一世,于茫茫人海间。
这年轻的时候没人相信的宿命呵。
冉清桓忽然有松了一口气一般的感觉,露出了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容,就是这个了,他想,再不是萍水相逢的一个承诺,再不是遥遥旁观的一个过客,再不是天上地下绝然一身的浪客。
那种感觉,就像以往的种种都是一场漫长的流浪。
这一世,这一刻,就像是盲龟遇到浮孔,三生有幸。
——第一部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