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贤者又眯了眯眼,重新捡起了那杆烟,往嘴里一送,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吐出来,这才道:“王爷话虽这么说,可人之常情毕竟……故土难离。”
景七笑道:“不离开脚下尺寸之地,又怎知天下之大呢?”
“天下之大?我南疆可没那么大的地方。”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大贤者怔了片刻,仔细打量了景七一番,景七坦然地看着他,片刻,两只老狐狸相视而笑。
后来,乌溪郁闷地发现,这两人竟十分投缘,他一开始刚到京城,曾觉得景七身上有某种东西,和大巫很像,眼下才发现,当时的感觉竟是一点错都没有的。一开始彼此试探,略有交锋的几句话罢了,便你一句我一句地打禅机似的说起一些不着边际的事,直到快用晚饭的时候,乌溪才找到机会,要告辞出去。
临走时大贤者说道:“乌溪,我年纪大了,一辈子在这地方,也想出去看看,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南疆我就放心交给你了。”
乌溪一怔,回过头看着他年迈的老师。
大贤者笑道:“你长大了。”
回去的路上,乌溪终于忍不住问景七道:“我有时总觉得自己愚钝,老师说的话,十有八九是听不懂的,想不到你们竟十分投缘。”
景七顿了顿,忽然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那么实在呢?”
乌溪挑挑眉,只听景七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我和他什么都没说,从我嘴里出去的话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乌溪就愣住,景七摇头笑道:“你那老师也一样,他自己都不懂的话,你怎么能听得懂?哄着你玩罢了。这日子过着,哪来那么多深刻的东西,我不明白我说了什么,他能接上话,说明他也不明白我说了什么,我们俩一对一句,不过闲的无聊消磨时光罢了,装神弄鬼么……有时候也是种乐趣,等你上了年纪就明白了。”
有时候信仰和心里的神话,坍塌得让人十分惆怅,而慢慢地,这种惆怅堆砌起来,一个孩子便长大成人了。
大贤者说要离开云游,第二日便留书走了,十分干净利落。
后来,南疆选出了新的巫童,是个四岁的小男孩,名字叫做路塔,有一双大眼睛,好看极了,乖乖巧巧的,从来不哭闹,练武的筋骨不如乌溪,却是很聪明,有过目不忘之能。
景七干脆认了他当儿子,可真玩闹到一处去,也就不知道谁是老子谁是儿子了。
路塔聪明,聪明孩子一般好奇心都重,慢慢地,他发现老师对爹爹虽然好,也很“严厉”。比如会逼着爹爹吃他不爱吃的东西,不让他睡太多,不给他喝凉凉的甜汤。
终于有一天,在趁老师出去,爹爹又把自己碗里的蛇肉扔到他碗里的时候,路塔就忍不住问了:“他们说你以前在大庆是很大很大的官,你为什么怕老师呢?”
景七继续用筷子扒拉着,脸色如常地道:“我怕他做什么?”
路塔就伸出指头一个一个地数,老师不让你这个,老师不让你那个,一二三四五六七,简直让人发指。他奇怪的是,为什么爹爹总是那么好欺负,说什么是什么,虽然下回还犯,但承认错误态度总是很端正,于是路塔就问出来了。
景七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笑道:“他人都是我的,自然就让着些呗。”
随后这世上最没谱的老爹放下筷子,语重心长地道:“路塔呀,爹爹跟你说,想当个好男人,首先你得有肚量,媳妇闹闹小脾气,这非常正常,不跟你闹还能跟谁闹呢?你不容着他,还能容着谁呢?”
路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景七又道:“你的人,要照顾好了,不能惹他生气,真惹了他生气,就放□段,好好哄着,这也没什么难的,谁的媳妇谁心疼,你看你老师一天到晚,吃顿饭都有人来打断,挺不容易的,我多哄哄他,也应该的。”
路塔又点点头,然后恭恭敬敬地对着门口叫道:“老师。”
景七整个人就僵成了一块人型石头。
半晌才回过头去,看着倚在门口不知道多长时间的乌溪挤出一个笑脸:“你……这么快就回来啦……”
咋走路都没声息的呢。
不知为什么,尽管听了解释,这一刻,路塔还是觉得爹爹有点怂。
第二日,路塔一早晨没看见爹爹,到了中午的时候才发现他刚起来,动作有些微妙的不协调,脸上还有倦容。
路塔这回留了个心眼,没去多嘴问,听小侍阿青说,昨晚大巫把门关上,谁也不让来打扰,他半夜起来上茅厕,不小心经过,竟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
路塔想起爹爹衣领下露出的若隐若现的一块青紫痕迹,悄悄地打了个哆嗦,老老实实地去做他的功课了。
心想,老师真是个可怕的人啊。